帛大师则很自然地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手上比容楼初见他时多了一串佛珠,双目微闭,似在凝神想着什么。他只随便这么一坐,便有一种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泰山压顶而不动的气度。
真正是“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谢玄、容楼都怔了怔。
容楼心想,难道帛大师习惯了这个样子睡午觉?
“大师......我们打扰你小憩了吗?”谢玄小心上前道。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谢玄心中疑惑,暗道‘不妥’,上前轻轻推了推他,只觉触手僵硬。他骇然道:“这,这......帛大师已然‘圆寂’了......”
容楼听言也是脸巨变,“啊”了一声,道:“怎么可能!?”大步上前伸手便去搭帛大师手上的脉搏。
少倾,他一脸不可置信,道:“他,他居然真的死了?”
谢玄一边疾步向屋外奔去,一边咛嘱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叫叔叔来!”
看着面前的帛大师,容楼没有多少悲伤,必竟自己和他才只有一面之交,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而且瞧帛大师样子,应该也有百岁上下,照理可算是喜丧,根本没有悲伤的必要。
没有悲伤不代表容易接受,容楼瞧着帛大师好一阵子,虽然确定他已经死了,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的事实。他心中隐约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老和尚丢下一堆疑问给自己,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侧身移开几步,容楼随意打量着这个既不能说熟悉,又不能算陌生的小禅屋--没有了活着的帛大师,这个小屋忽然之间变得那么普通,再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神秘的感觉了。
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两本书册上,于是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封页上没有书名,翻开里面则全是手抄的各种弯弯曲曲、形态各异的文字。容楼抬头瞧了眼大梁上挂着的那副译为“明镜”的梵文字轴,那上面的字形和这书中的颇为相似,想必书中的文字就是自己看不懂的梵文。既瞧不懂,他便放下手中的书,又拿起旁边另一本翻开。
粗略翻看这本时,容楼愣了愣。这本书其实只能算是笔记,除了第一页有部分文字,后面居然全是空白的。不过所写文字并非梵文,容楼倒是很容易便看懂了。只是他仔细看过后,顿时目瞪口呆。
第一页上写的是:
“
自古以来西域就密传,世间隐匿有上古五大神器,分别是:有常鼎、水月镜、千秋印、失魂琴、凤凰石。既为神器,自有灵,相生相克,各为妙用,唯有缘者能得之。若能聚五大神器于一处,可布下奇阵,更有夺天地造化之神通,敛日月精华之奇效。一旦阵成,神力便失,神器再次分散隐匿于世。
五大奇阵可逆天而行,能嘘为云雨,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冥,解世间不能解之困,达人心不能达之境。
以‘有常鼎’为主器,可布下‘大治之阵’,则天下大治,四海归一,百姓富足。(注:布阵之人呢?是肉身成佛,还是白日飞升?)
以‘水月镜’为主器,可布下‘换心之阵’,令布阵之人忘记不愿记起的以往种种,重获新生。
以‘千秋印’为主器,可布下“九五之阵’,令布阵之人权倾苍生,统一天下。
以‘失魂琴’为主器,可布下“大乱之阵’,此阵一成,天下苍生莫不生灵涂炭。
若以‘凤凰石’
”
到了“凤凰石”时便嘎然而至,再无片块墨迹,很明显是没有写完停在这里了。
容楼放下这本笔记,愕然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伸手隔着衣袍抚了抚怀中的“凤凰石”和“水月镜”,想起了卜问寺里的见善大师曾经告诉他卜问寺的镇寺圆鼎便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他又想起鸠莫罗门下弟子曾想抢夺卜问寺的‘有常鼎’,还闯燕国皇宫,燕国玉玺......慕容冲告诉过他,燕国的玉玺又唤作‘千秋印’;他还想起谢玄的那张不能弹的‘失魂琴’......,他想起很多事情,蓦然之间,如果真有五大神器,这些事情似乎都能说得通了......但又似乎全变得玄幻莫测起来。
五大神器是否真如笔记上记载的那么神奇?五大奇阵又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如这上面所写,那五大神器具体有什么异能?五大奇阵又要如何布阵?等等......太多的疑惑便接踵而来。
写笔记之人应该就是帛大师,这些他又是否知晓呢?
容楼摇了摇头,转身不解地盯着帛大师的尸身,只恨不能看着他死而复生,开口说个清楚明白。
他知道这两本书册既在小禅屋中,极有可能是帛大师亲手写的。而自己第一次来时却并未瞧见它们,可见是帛大师在逝去前刻意取出来放置于桌上的。
‘难道他知道自己会折返而回,所以故意留书在这里给自己瞧见?’他心道。
‘这个帛大师到底是什么人?’容楼没来由打了个寒颤。这个坐在他面前的“帛大师”虽然已经死了,但此刻在容楼心目中已如妖人一般神鬼莫测。
“叔叔,就在里面!”门外传来谢玄的声音,容楼回头,只见谢安、谢玄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
谢安进来时的表情并没有容楼料想的那么惊讶,他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帛大师,叹道:“唉,以面相而论,我早知你今年‘命关’难过,加上半月前听送饭的老仆说起你辟谷多日,料知你已去日无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说罢,他频频摇头,又道:“可叹你终究没能赢得了我一盘棋......”
谢安和帛大师乃至交好友,容楼不理解为何当他们的死别来临之际,谢安能表现得如此平淡无奇,掂记的竟然只是一盘棋。
容楼还不能明白,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若二人可以尽兴知心一场,终无遗憾,又何惧死别?帛大师与谢安二人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让帛大师赢得最后一盘棋。二人之间已通明知心,所以这一刻谢安掂记的正是帛大师掂记的--赢一盘棋。
谢玄也叹道:“帛大师在府里住了十多年,可是却从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算收敛入葬也不知墓碑上该写什么名字。”他转向谢安道:“叔叔可知道?”
谢安依旧看着帛大师,微微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话音一转,他又道:“不过,能有他这样修行的高僧,我只能想到一人--那就是佛图承大师。”
谢玄和容楼一起讶然道:“佛图承大师?!”
谢玄瞧了眼容楼,心道:看来他也知道这位高人。
容楼心道:难不成这位帛大师就是见善大师的师傅佛图承大师?可是当年见善大师说过,他的师傅早已圆寂坐化,那帛大师又怎么可能是佛图承呢?
未等他提出异议,谢玄已经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据说佛图承大师很多年前就圆寂了,死时已有一百三十多岁。”
谢安终于将目光从帛大师身上移开,转向谢玄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你又能真正看清楚多少?”
谢玄一时默然。
谢安仰头瞧了眼梁上挂着的樊文“明镜”,又道:“其实,佛图承大师的俗家本姓就是‘帛’。”
谢玄听言,点头若有所思道:“的确有不少大师谎称已经圆寂,只为遁世而出,四海云游,抛开世俗和弟子们,以便一心一意独自修行。”
容楼“哎呀”了一声,道:“帛大师若是佛图承,我就知道他说的那个想成佛的朋友是谁了!”
谢安和谢玄吃惊地看向容楼,谢玄问道:“谁?”
“鸠莫罗!”容楼眼中精光一闪,又道:“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说‘又’看见无量宝焰指了。那是因为他曾与鸠莫罗印证武功,以‘度劫神功’破了他的‘无量宝焰指’,重伤了鸠莫罗。”
谢安奇道:“这些你是从何而知?”
容楼本不想回答,但既是谢安问起,当下只得含混应道:“我与他的一位弟子有过一段渊源,曾经听他说起过。”
谢安道:“原来如此。”想了想又对容楼道:“以大师所言,你的伤应无大碍。”
容楼苦笑道:“可惜他说的我真听不懂,也不明白。”
谢玄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那是你未到领悟之时,等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懂的。”
容楼知道自己不象谢安、谢玄那么信任帛大师,不过目前多说也无用,所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谢玄看他不说话,又笑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就算我不能帮你解惑,至少你不用憋在心里,可以说出来一起讨论讨论。”
“眼下我就有事不懂,”容楼抬手指了指桌上摆放的手册,道:“你瞧瞧这个。”
谢玄听言,将两本手册先后拾起翻看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本樊文的我看不懂。笔记上的倒是很有些意思。上面提到的‘失魂琴’莫非就是我无意间得到的失魂琴?”
容楼点头,道:“我感觉是。”
谢玄又看了眼笔记,道:“若五大奇阵是真的,又怎么会有人想去布‘大乱之阵’?”话刚问出口,他自己就已想到了答案,于是自答道:“也对,若是一直生活在恐惧、仇恨中,又被世事伤得体无完肤之人应该会不顾一世想毁掉尘世间所有人的生活吧。”
说完这话,他把两本书册呈给了谢安。
谢安接下看了看,沉吟了一阵,道:“这上面的字的确是帛大师的笔迹。”
谢玄问道:“叔叔怎么看那本笔记?”
谢安有些不屑,道:“这些东西大多是吹嘘出来迷惑世人的。也许世上存在蕴藏灵的宝物,只不过能力再大,也大不过‘天’。‘上古五大神器’的名头的确响亮,如果是五样颇具异能的宝贝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这笔记上列出的“五大奇阵”中的四个就已很令人难以置信了。
先不说我朝所有汉书典籍中对‘上古五大神器’从未有过只字片言,即便如这上面所写,五样宝贝聚齐便能布下奇阵,又能怎样?需知天意难违,‘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谴,只怕落不到自己身上,也会落到子孙后代的身上。”
谢玄犹豫了一下,道:“可叔叔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帛大师的字迹,以他的修为,又怎么会胡乱写些迷惑世人的东西?”
谢安摇了摇头道;“佛图承也好,帛大师也罢,他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不是佛。既然是人,就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做错的事情,自不会什么事都是对的。”
说罢,他低头又仔细看了看那两本书册,皱眉道:“我猜樊文的内容就是有关‘上古五大神器’的,象是从别处撰抄来的。而另一本则是他预备来把樊文译成汉语的笔记。只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就停住了。”他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许他才译了一个开头便发觉其实毫无意义,所以就停下不译了。”
他把书递给容楼,道:“不管我信不信,我想大师的本意是要将这些留给你。”
容楼伸手接下。
听了谢安的一番话,他心中将信将疑。若不是因为他曾一一见过这笔记上记载的‘上古五大神器’,他也会选择和谢安一样完全不相信。
见容楼接下,谢安又道:“西域流传过来的东西大多空穴来风,不可全信。”
“这么说,谢尚书是不相信的?”容楼道。
谢安笑了笑,道:“帛大师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道:“我马上令人来把帛大师收敛入棺。”
谢玄和容楼二人也跟着走出禅屋,来到院中。谢安扬长而去。
容楼兀自走到院中那一缸鱼边,驻足而立了片刻,继而低头看着缸里的鱼儿忽然笑了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站在他身侧的谢玄望着容楼那剑眉下笑得弯弯的秋水般的眼睛和一笑起来两腮边很深的酒窝不由得发起呆来。
容楼看了鱼儿多久,谢玄就呆了多久......
容楼转身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谢玄在一边呆呆地瞧着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迸出一串火。
容楼道:“我以为你走了。”
谢玄道:“你没走,我怎么会走?”
容楼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是跟在别人身后的人。”
谢玄道:“我不会跟在别人身后,只是跟在自己感觉身后罢了。”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谢玄忽道:“可惜还不知道以你的‘凤凰石’为主器能布出什么阵法来。你不小心带出的那面古镜应该就是帛大师笔记里的‘水月镜’吧?”
容楼点了点头,道:“不错。”又问谢玄道:“这上面写的你信不信?”
谢玄眼珠转了转,道:“我不知道。若是真能布阵,你想布什么阵?”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布阵。因为我不想改变这个世界,也不想改变我自己。你呢?”
谢玄想了想,道:“要是我的话......‘大治之阵’听上去不错,至少会令这个世界变好,”稍后又摇头道:“不过我想无论是好是坏,这么做总是有违自然,还是算了吧。”
容楼道:“不过,我们不想,有人却很想。”
谢玄道:“你说温殊?”
容楼道:“还有鸠摩罗。”他顿了顿道:“温殊想抢你的琴,鸠摩罗的弟子很早前也想抢我的石头。”
“我不懂樊文,这书册上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容楼抖了抖手中的书册。
谢玄笑道:“不是还有我吗?”
“你不是也不懂樊文吗?”容楼道。
“我不懂,可我有很多朋友,他们中有人懂。”谢玄自信满满道,“你把樊文的书册放在我这里,等我找人译出来以后再连译本一起还给你,如何?”
容楼笑道:“求之不得。”说着把书册递给谢玄。
谢玄收下,旋即又问道:“只是,你既不想布阵,又何必想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因为我有‘心’?”容楼神秘兮兮道。
“什么心?”谢玄不解道。
容楼哈哈笑道:“你不知道有一种心叫‘好奇心’吗?”
谢玄也哈哈大笑道:“不错,我想找人译出来也是因为有了这种心。”
容楼象是想起了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
谢玄疑道:“明白什么?”
容楼道:“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能听懂用‘失魂琴’谈出的琴曲。”
谢淡淡笑了笑。
容楼本以为他会说出原因,却见他并不接话,于是笑着继续道:“你也看了帛大师的笔记,怎么会不明白?”
谢玄一向颖悟绝伦,要说不明白是假的,只是他没有往那上面去想。此刻,他依旧没出声,只心往下沉了沉,隐约感觉到了容楼下面要说的话。
果然,容楼继续道:“因为我身上带着‘水月镜’。我想温小七的‘天魔驭音’对我无效也是因为有它。”
谢玄淡淡道:“我不明白是因为我不愿相信那笔记上写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又道:“就不能权当是你的天赋吗?”若只是因为‘水月镜’的功效让自己将容楼视为‘知音’,岂不有些可笑?
容楼凝神道:“不如改日我放下水月镜,再听你以失魂琴弹奏一曲。这样就知道我是不是你的‘知音’了,也能弄清楚‘水月镜’和‘失魂琴’之间是不是相生相克。”
谢玄一边笑着调头走出了小院,一边道:“有些事,何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空荡的小院中只剩下容楼一人。他喃喃自言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不是错认了‘知音’?”
谢玄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感叹知道了又能如何?就算明知当初的一曲结缘是个误会,却终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去修正了。开始时他视容楼为‘知音’的确归功于容楼听得懂“失魂琴”的琴音,但是两人一路走来,现在他已越陷越深。这样的感情又岂是一个“误会”可以抹去的?
谢玄对容楼用情到底是为什么,开始时或许还说得清,但越往后就越说不清了。也许他们之间发现的一切也正如帛大师所说的,一切都只在那有意无意之间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