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撩人,竹影婆娑。
温殊立于琅琊王府邸的竹园之中,清冷的月光安静地撒在他身上,却不能令他的心静下来。
他在想那天王导王宰辅府上的那场‘佛、道之辩’......也在想那个隐身竹帘后的子。
半月前,琅琊王司马道子接到当朝宰辅王导的请贴,邀他去府里‘清谈’,并指出这场清谈的主旨是‘论佛谈道’,要论辩出佛、道哪个更幽深、更微妙、更玄远。司马道子知道温殊精通佛理,才思敏捷,所以把他也带上了。
这场设在王府中的‘佛、道之辩’参加之人众多,论辩的也极精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道见解,其中尤以王导之孙王献之和温殊为最。不过席间说话最多的却是王导的另外一个孙子王凝之。
王凝之信奉“天师道”,虔奉道祖,所以极力为道教而辩,强以《周易》、《老子》、《庄子》这"三玄"为依据,认为道教应该凌架于佛法之上。温殊本来不屑与他论辩,但想到趁机可以在司马道子面前表现一下,所以出言犀利、争锋相对,到后来直辩得王凝之哑口无言。
而就在大家以为这场论辩已有了结果时,一边的竹帘后传出一声子的叹息。而后那子温言软语,却字字珠矶反把温殊辩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最后那子又淡淡道:“其实无论佛法、道理都自成一派,体系完备,各有各的精深、玄妙之处,落于实处更难分伯仲。我们在此也不过依它们而辩,练习口舌罢了,真正高下如何只能留给世人自己考量。小子见识浅薄,还请温先生不要介意。”她语音平淡,却锋芒暗藏,那份挥洒自如、从容不迫的气度实在不让须眉,真正折煞旁人。
那一刻温殊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之后波澜不惊,平淡如镜的心湖象被人撒下了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地自行发芽开,越来越壮大,一想到那竹帘后的子便泛起无穷涟漪。他试着不去想,但越是刻意不想,反而想得越多。
从小到大他一心向佛,无论碰上多大的事都是从从容容,不管遇见怎样的人绝对平平淡淡,从不为人、事所扰,现在却被那个无缘得见一面的子乱了心神,令他心生烦恼,十分不耐。后来他知道了那子便是谢府的“谢道韫”。
“小七,有事吗?”温殊并未回头却感觉到有人来了。
温小七从他身后悄没声息地走来,道:“大哥,还在为‘失魂琴’得而复失的事烦恼吗?你师兄那里是不是很难交待?”
她哪里知道温殊这会儿只是为个子烦恼。
温殊回身淡然一笑,只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个师兄也懂的。”转念又道:“谢玄......有人说他是上九品第一高手,还有人干脆说他是南方第一高手。那日一见令人难忘,有机会我也想亲自会一会他。”
“大哥有什么计划没有?”温小七道:“死在谢玄手上的那个徐道明是‘五斗米教’的左护法。若孙恩真的想插手此事,则我们夺琴不宜拖得太久,以免被他捷足先登。”
温殊只是又笑了笑。
温小七又急急道:“二师兄说徐道明会使‘太乙神雷’,虽然火候尚欠,但已经威力强大,可见创出这‘太乙神雷’的孙恩要强他百倍,只怕很难对付。”
温殊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太乙神雷’这门功夫并非孙恩所创,而是‘天师道’的神功,孙恩是从‘天师道’学去了后再加以改进,纳为已用的。其实威力未必比得上真正的‘太乙神雷’,我倒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温小七“哦”了一声,又道:“我只是替大哥担心。”
温殊抚了抚她的头,道:“你果然长大了,已经知道为大哥分忧。其实,‘失魂琴’只是小事。我真正关心的是扩大‘真言门’的影响,使密宗佛教在南方发扬广大。”
温小七有些焦虑道:“等大哥你完成了志愿是不是就要出家为僧了?”
温殊面淡定道:“你不想我这么做?”
温小七面露不舍,道:“我害怕那以后就见不到大哥了。”
温殊慨叹一声,道:“只要你心里有我,便可日日相见。”
温小七甜甜一笑,道:“真那样就好了。”
温殊道:“深了,回去睡吧。”言毕,携了她一起走出竹园。
如果说健康意味着详和深重,扬州意味着浮华丽,那么,长安就是如虹剑气,海纳百川。
长安城内的紫宫,无处不在尽显雍容华贵。但这一切在慕容冲眼里不过是囚他的牢笼。
苻坚坐在院中和慕容冲对饮着烈酒。他不喜欢烈酒,更不需要喝醉,需要喝醉的只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他陪慕容冲喝酒仅有两个理由,一是因为喜欢看慕容冲的醉态;二是因为这个容颜蛊惑王心的男人只有在大醉之后才能与之同共寝,巫山云雨。
“人间日月短......酒里乾坤长......”慕容冲的笑脸绽开了,眼睛却睁不开。
苻坚道:“你醉了。”
慕容冲仰天大笑,道:“我会打醉拳,你看不看?”
苻坚微笑点头。
慕容冲红衣胜血,飘至院中空地,打起拳来。只见他拳风呼啸,劲气四溢,自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但看在苻坚眼里却完全变了味道,与其说是打拳,不如说象跳舞,若翱若行,若竦若倾,罗衣从风,身姿飘零。苻坚看得有些痴了。
慕容冲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他曾为容楼而舞,现在却再没机会了,只口中念道:
“
碧云天,黄叶地,轻解衣裳醉,
十年情,泪眼茫,谁解其滋味。
行路难,惟恐看,蓦然无处退,
梦微碎,何来醒,途留心叹累。
举杯愁,生死别,无人同相醉,
泪作酒,入愁肠,化作相思灰。
......
”
然后,慕容冲跌倒在地上。
他想试着爬起来,但也许是心伤得太狠,又或是酒醉得太凶,试了几次总没有成功。
苻坚上前扶起他,茫然道:“凤凰,你心里早有了相思之人?”
慕容冲却再没了反应,任由苻坚扶他进了寝宫。
......
天刚亮,慕容冲就醒了,只是苻坚走得更早。
苻坚总是这样,在他醉了之后来,在他醒了之前走。
慕容冲知道秦王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怕清醒相对时他会难堪,必竟他不但是个男人,更是之前燕国的大司马。苻坚待他不薄,也算锦衣玉食,有求必应。也许他认为以这种方式向慕容冲示好再自然不过,可是慕容冲完全不在乎,因为不管程度怎样,这根本就不该是他的生活。现在苻坚只当他沉默寡言,意志消沉,以酒度日,但他知道有朝一日定会离开这里。
梳洗妥当,他抬头瞧了眼镜中的自己,容颜依旧,却已物是人非,转念又想起了容楼。
阴阳相隔,生死两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和他本约定好“生死与共”,只可惜现在一个‘人’没了,一个‘心’死了。
不过,心纵然死了,志向却还在!
他慕容冲又怎会甘心呆在秦王的紫宫中做一只折了翅膀的凤凰?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挥剑斩情丝,拔刀断从前!
慕容冲于案桌上铺开白卷,奋笔疾书:“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图。不能报国平天下,枉为男儿大丈夫!”
他写下这些是要让自己记住光复燕国、问鼎天下的志向。稍后,他又将白卷慢慢折起,目光一凛,举掌拍下。只见掌风到处飞灰烟灭,哪里还能看出字样。
这样的文字如果让苻坚的人瞧见了,只怕会多生事端,所以他不能留。
‘人道情关难过,为容楼心已经伤透了,以后再不为任何人伤心。’慕容冲暗暗下定决心,‘要忘记曾经有容楼这么个人,只专心复国大计。’
只是,他能做得到吗?
秦国把誓死守城,参加邺城保卫战的燕国兵将全部留在了邺城,另派秦国将领统帅他们。而之前慕容评被打散的三十万大军则被重新编制入了秦军,跟随秦王部队一起返回长安。还在邺城时,慕容冲暗地里做了一些安排,将庄千棠及其亲卫部曲一千余人佯装成慕容评被打散的燕军,于是他们也被编入秦军到了长安。当然这对庄千棠而言实在是不幸中的幸事--他终于又有机会和司马尘重聚了。
忽然,有人来报,说宾都侯慕容垂求见。
慕容冲心想,这么看来苻坚待慕容垂颇厚,居然连后宫和自己的事都不避讳他。正好他也想一探慕容垂的虚实,于是笑道:“有请。”
看见慕容冲的第一眼,慕容垂就吃了一惊--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落魄失魂的凤凰。
虽然苻坚顾及颜面,行事小心,目前秦国中知道前燕国大司马被纳入紫宫的人并不多,但慕容垂还是已经知道有一阵子了,只是直到今日他才下定决心来见慕容冲一面。他也曾想向秦王进谏,劝他放弃这个荒唐的行为,但连臣相王猛都劝不了苻坚,还有什么人可以?
他本以为此时的慕容冲必定痛不生、生不如死,说不定羞于见他,这样的耻辱绝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燕国七皇子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只一眼,他知道自己错了。
凤凰就算折了翅膀还是凤凰。
那样意志坚定的眼神绝不是颓废失心之人该有的,于是慕容垂事先准备好用来宽慰慕容冲的话便全不需要了,他笑了笑,道:“凤凰。”
“垂叔。”慕容冲也笑了笑。
“你......可好?”见了他的笑,慕容垂心中反有些不忍。
“我,还不错。”慕容冲淡淡道。
他伸手请慕容垂坐下,又道:“倒是垂叔在秦国拜冠军将军,位列宾都侯,正值风生水起,运亨通的时候。以后还要劳你多多关照。”瞧见慕容垂的脸微沉,又道:“在秦国垂叔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可以抛弃过往,建功立业了。”
慕容垂本想回敬说‘那也是拜你们所赐’,但他二人必竟是血亲,又顾及慕容冲现在的悲凉境地,这句话在嘴边打了个滚,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寄于秦国之下,谈何用武之地,建功立业?不过是促成了别人的好事。”目光一转,又道:“从古至今,想建功立业都只有靠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我慕容垂都是慕容家的人,都是燕国的人!”
慕容冲感觉他心志远大,难以预料,略震了震,点头道:“这么说原也没错。”
慕容垂问道:“听说容楼......战死沙场,难道是真的?”
慕容冲一阵神伤,旋即释然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慕容垂慨叹道:“这孩子......唉,是我把他挑出来,再看着他终成大器......可是......”转瞬又道:“你现在有何打算?”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来看我,不过我不需要。”
慕容垂向他微施一礼,道:“我来不是为了可怜你,是谢谢你要了慕容评的人头。”
慕容冲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毒,道:“他该死!”转而又道:“当年在燕国我没有设计害你,也算没有负你,今日在秦国我希望你也不要有负于我。”
慕容垂先是淡淡一笑,而后又正道:“只凭你杀了慕容评这一件事,以往种种我便不会计较,今日更不会有负于你。”他面一凛又道:“不过,秦王待我不薄,害他的事我也绝不能做!”
慕容冲笑了笑,道:“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我之间的谈话不要被秦王知晓而已。”
慕容垂点头道:“这个当然。”又道:“不过,我原本是有些担心你的,怕你承受不住......”
慕容冲长身而起,转身背对慕容垂,道:“楚王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终成大气;越王勾践为夫差尝粪卜疾,终得复国。他们都承受得住,我为什么不行?”
慕容垂怔怔地瞧着慕容冲的背影,诧然道:“你,我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胸襟!”而后拍案而起,大赞了个“好!”字,道:“你能这样想,我不担心了,告辞!”
慕容冲淡然一笑,他何尝不是入了秦王的后宫后,才发觉自己居然有这样的胸襟的。
环境变恶劣,人就要变强,如果你不变强就会被遗忘,被淘汰。
慕容冲举手施礼道:“恭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