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容楼收好玉玺,将慕容冲扶上仅剩的那匹黄膘马,而后也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当他的靠垫。两人刚出得树林,一时间却狂风数里,沙尘大作。
慕容冲骤然胸口发紧,一阵心悸眩晕过后,心脏象是要跳出胸膛,连呼吸都局促起来。随之而来胸口的剧烈绞痛令他冷汗横流瞬间湿透了衣裳,虽然他努力隐忍,还是痛得不“啊”了一声。只是这声音刚发出一半,口中立时就填上了一嘴沙土,胸中痛到了极点,自然也无暇去忌惮口中的异物了。
容楼见状,双腿用力凌空翻跃而起,落下时已倒骑马上,护在慕容冲身前,环着手臂拥他入怀,将他的脸庞深埋在自己胸前,替他挡去大部分风沙。驼着二人的黄膘马虽然已是马匹中难得的神骏,但在这样的尘沙中却也无力奔跑,只能缓步前行。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阵痛楚,慕容冲精神稍好,拭去一头冷汗,知道定是毒发作所至。
容楼见他略有好转,柔声道:“看来一时半刻回不去皇宫,不如找个地界先躲一阵,待沙尘稍停再继续上路,如何?”
眼前的情况的确不宜远行,慕容冲点点头,虚弱道:“前面不远就是我们来时的卜问寺,就去那里吧。”
小沙弥打开山门再次看见这两人时大吃了一惊,刚才还是神采奕奕的两位贵人,这还没几个时辰怎么就一个扶着另一个回来了。
“施主......”
“小师傅,我朋友旧疾复发,想借贵处歇息一下。不会打扰太久,等到沙尘稍停我们就上路。”容楼一手扶着慕容冲道。
适才见面时这俊挺青年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听他所言得体有礼,小沙弥顿生好感:“不妨事,你扶这位施主进来。我们方丈略通医理,我请他出来给看看。”
容楼本没有道出慕容冲中毒的事实,谎说他旧病犯了,现在反而不便抚了这小沙弥的一番好意,当下点头表示谢意,扶着慕容冲随他进寺庙去了。
小沙弥将容楼二人领至大殿一侧的一处厢房安顿好,便寻方丈去了。他刚走,慕容冲体内的毒又发作起来,一口鲜血混合着粘液喷洒而出,顾不得擦拭便蜷曲在卧榻之上不停颤抖,痛苦难当。
容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安慰他道:“凤凰,你且忍忍,这阵过去就好受些了,到时我们回去,御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原在战场上磨炼,怎样触目惊心、血肉模糊的伤痛也算见识过了,本以为就算没有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至少也能处变不惊。只是现在这痛楚的若是他自己倒真的可以不惊,可光是看着心爱的人备受折磨,那滋味又岂是一个“惊”字能解释得清楚的,当下再顾不得什么,紧紧抱起痛得浑身颤抖之人,喉头一阵哽咽。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见善缓步走了进来。见善只瞧了一眼倒在容楼怀里的慕容冲便面骇然一变,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容楼不由疑道:“大师?你这是......”
见善稳了稳心神,长叹一声,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看来老衲这一生和‘蚀心莲’这种毒药真是孽缘未了。”
“蚀心莲?”容楼疑道。
要知道天下之毒五八门,千奇百怪,就算是浸淹毒物的高手想要分辨它们也绝计不是这么容易的,而这老和尚只是看了看慕容冲中毒的模样就肯定他是中了蚀心莲之毒,难怪容楼心中疑虑顿生。
见善看容楼表情疑惑,显是怀疑自己的判断,于是道:“你不妨瞧瞧他身上是否已经布满金黄的莲状印记。”
容楼立刻捊起慕容冲的衣袖,只见他颀长有力,皮白如雪的臂膀上骇然印出一朵朵金的莲,当即知道这和尚所言不假。
“天下毒药的种类虽然多如牛毛,不过能显出的印记大都为黑、赤、紫三种颜,唯有中了这‘蚀心莲’才会呈现金的印记。”见善道。
容楼心中惊喜道:“大师对这种毒药知之甚详,想必也知道医治的法子。”
见善沉吟片刻,道:“这种毒虽然不象‘鹤顶红’、‘心一跳’一般立时致人死命,却几乎无药可解。”
容楼有些失望,道:“世间制出的毒药就应该配有相应的解药,怎么会无药可解?”
见善摇摇头道:“施主你有所不知。毒来势凶猛的多为急毒药,中毒者一般不用半个时辰就命丧黄泉了,而这蚀心莲是由西域的‘乌丝藏红’、‘金顶雪莲’为主原料,再以独特的配方炼制而成。‘乌丝藏红’和‘金顶雪莲’两样都没有毒,不但没有毒,还是难得一见的大补圣品。正因如此,蚀心莲虽然毒发作起来凶猛无匹,却仍然可以保持慢毒药的特征,每隔一到两个时辰发作一次,少则二十日,多则一个月之后才会令中毒者受尽折磨,心脏爆裂而亡。需知越是慢的毒药,相对应的解药便越是难寻,何况这蚀心莲的主要成份并无毒,都是千金难买的补药,这解药的配制自然无从下手。”
容楼急道:“难道最早制成这毒药的人就只想着害人,连一点后路都不曾留?他没想过万一自己被别人下了这毒却要如何是好?”
见善大笑三声后道:“这制毒之人乃是一百年前西域的一位高僧,他早年未出家时以用毒闻名江湖,害过不少人命,也做了太多错事。后来幸而被高人点化,顿悟前半生罪孽深重,这才出家寻佛。可惜他寻佛求道的路途也是一番坎坷,因为总是放不下曾经的孽障,后来误入歧途,一心研制出这种没有解药的‘蚀心莲’之毒给自己吃下,希望能用自身的痛苦和死亡还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一个公平。他自知是制毒高手,当然也精通解毒,为了让自己吃下毒药后想解也解不了,饱尝痛不生之苦,是以制出了这没有解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蚀心莲’之毒。可叹中毒后他倒是悟出了佛理、通晓了真谛--一个人的命是无法尝还他早年犯下的罪过的,只有一心向佛、宣扬佛理、普渡众生才是唯一出路,但到了那个时候,他也无法制出‘蚀心莲’的解药,自然回天无力,逃脱不了惨死的命运。”
容楼愤然道:“他死了又怎样,这毒药现在依旧在害人。由此可见,就算他制蚀心莲完全是为了自杀,那也是他做的一件恶事。这人真是枉称高僧!”
见善道:“善恶原本就只在一念之间。”
容楼见慕容冲痛楚已过,疲惫衰弱不堪,光洁的额头上密密织上了一层汗珠,于是轻轻帮他擦了去,又照顾他躺下,气急败坏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能解的毒药!”
见善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却被容楼立即捕捉到了。
他感觉一定还有隐情,忙追问:“大师,如果有什么难处还请你尽管直言,他身份特殊,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找不到的药材,我们或许可以。”
“我怎会不知道这位公子是皇亲国戚,只是......”见善言又止。
“容楼,你不要再听这老和尚胡说八道了。”慕容冲强支撑起身体,道:“他只是一个寺庙中的方丈,哪里能懂得什么解毒。”他极不信任地瞧了瞧眼前站着的见善大师。
未等容楼答话,慕容冲已然坐了起来,又道:“要是外面沙尘已减弱,我们这就赶回去。”他拉住容楼的一只臂膀,有些担忧,皱眉低声道:“我怕挨不了多久下一次毒发作的时候就又到了。”
这时小沙弥正好进来,道:“施主,外面沙尘已经停了。”
容楼心想慕容冲说的也没错,必竟两人和眼前这个老和尚只有一面之缘,若是宫里御医能治好当然是首选,于是冲见善点点头,道:“多谢大师让我们在此逗留。”
见善道:“老衲恭送两位。”
大家不再多言,容楼扶起慕容冲便走出厢房,直奔寺门外,身后跟着见善大师和小沙弥。
......
虽然玉玺找回来了,但是中山王却中了毒,还是令燕国所有御医束手无策的毒,要命的毒。虽然他们能在慕容冲毒发作时用药给他镇静解痛,但对除去这种毒却丝毫无能为力。慕容俊急得好象热锅上的蚂蚁,不但令宫中的所有御医、朝中的全部医都日待命在王府,还派了大批侍卫把邺城中各大小医馆的坐诊名医以及四处出诊的游医都拉进了王府。一时间,中山王府里变成了燕国最大的大夫聚集地。
在慕容恪为慕容冲运功逼毒无果之后第一次大发雷霆,那气焰横扫在场的所有人,几乎连龙椅上的慕容俊也要被掀翻了下来。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中山王是慕容恪的侄子,也是他的弟子,但还是第一次真正瞧出慕容冲在大司马心目中的地位原来是如此重要。慕容恪狠狠地训斥了容楼,气他不该和凤凰两人单独行动,虽然他知道一切都是慕容冲拿的主意。
容楼面对师傅的责骂却很冷静,没有反驳过一句,只低头想事情。他一直想着城效卜问寺里的老和尚言又止的神情,以及没说出来的话。他固执的认为这世上的万物必是相生相克,有制毒就一定有解毒,有毒药就一定有解药,只是他还没有找到。
所以这天,他对慕容冲说:“我绝不会让你死!”而后就出发了。
紧紧隔了三天,他又回到了这里,站在了卜问寺前。
他是为慕容冲而来。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小沙弥:“施主请,我们方丈正在大殿里诵经。”他瞧见容楼前来并没有丝毫的惊讶之。
“小师傅,你知道我会来?”
小沙弥调皮地一笑,道:“是方丈说你可能会回来。还有,你不要叫我小师傅,我有法号,叫见悟。”
容楼奇道:“见悟?我听说和尚都是以法号的第一个字来显示辈份,方丈是‘见善’,难道你和他同辈?”
“就是啊,见善方丈不就是我师兄嘛。”小沙弥笑得更开心了。
“师兄?可是,你看上去......”
“你是想说我看上去年纪很小?不过事实上我应该比施主你要年长很多,贫僧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见悟笑得还象个孩子,鼻子都皱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从小就跟随佛图丞大师习练‘七宝心经’的关系,外貌就一直没太多变化。”
“七宝心经是什么武功?”容楼很好奇。
见悟一脸得意,道:”‘七宝心经’是佛图丞大师自创的佛门心法。你知道前些日子投宿我们寺里的昙无尘吗?我用‘七宝心经’和他比斗,他居然抗到了三十招后才落败,让我吃惊不小。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他在西域也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角了,”
容楼听言,一阵心惊,昙无尘居然只抗得住他三十招。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悟,没想到这个十几岁模样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位五十岁的绝世高手:“他们既然在你们这里投宿,那就是客人,为何还会与你交手?”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猜他是冲着镇寺大鼎来的,反正寻了些事向我们方丈挑衅,以为我寺中无人。嘿嘿,有我在怎能让他讨到便宜?象他那样的和尚心藏污垢,决计不似好人。”
听他说话,容楼很难将他和一个快五十岁的高僧联系起来,想来也许这就是“七宝心经”的奥义,练久了不但可以令人的外貌保持年青,还能使人的心灵也返回赤子般的童真。
“这么说来,见悟大师的武功着实厉害!”容楼赞道。
“以前见善师兄才真是厉害。他很痴迷武学,不管是本门的,还是别派的,西域的,还是华夏的,只要有机会他都会想办法去学,而且他资质奇高,学什么都特别快,二十多岁时就已是师傅座前武功最高的弟子了,‘七宝心经’练到了第八重,可惜后来功力尽失......我现在也只练到第七重。”见悟显是为见善大为可惜。
“瞧我,光顾和你说话了,走,带你见方丈去。”说完,他头前领路。
容楼一边跟着他向大殿走,一边问道:“见善大师怎么会武功尽失的?”容楼心想:一个武痴若是失去了武功,那种痛苦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见悟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你想知道就问他自己吧。只记得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跟在师傅身边,得知卜问寺的见善师兄命垂危,便随师傅日兼程赶来了这里,一路累死了好几匹马。师傅尽力相救,却也只保住了他的命,保不住他的武功,而且从那以后他也再不能习武。后来师傅就把我留在了这里,帮师兄一起打理寺庙。”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大殿,见悟道了声“师兄,那位施主真的来了。”就离开了。
跪在佛像前诵经的见善转过身站起,道:“施主,别来无恙。”
容楼回礼道:“我姓容名楼,这次打扰大师还是为了朋友的‘蚀心莲’之毒。恳请大师赐教解毒之法。”他想了想,又道:“用‘蚀心莲’伤我朋友的正是曾经投宿卜问寺的昙无尘。前几日听大师所言,制这‘蚀心莲’之人也是一位高僧,这种奇毒倒是真有佛缘。”
见善摇了摇头,道:“施主,你不必拿话激我。老衲已是化外之人,俗世中的打打杀杀从不过问。当日若不是因为亲见另一位施主中的是‘蚀心莲’,一下被触动了心神,也不会言语有失。”
容楼道:“大师若不把那天没有说出的话一并说清楚,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见善沉默良久后,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多大年纪?”
容楼不知他这么问是何用意,疑道:“七十有余?”
“老衲今年不过刚满六十。”见善自嘲地笑了笑道。
容楼吃惊不小,也十分好奇他为何看上去如此早衰。
“很多年前我救过一个中了‘蚀心莲’之毒的陌生人。代价之一是废去了一身武功;之二是在那之后的每个晚,从子时开始心口剧痛,真正是痛不生,一直要持续到寅时。”他说这话时,眼角不自然地跳了跳。看来这每天必须经历的两个时辰的痛苦此刻只是想一想便让他心有余悸了,“当然,事后若不是我师傅尽力相救,恐怕也熬不到今日。经历了太多痛楚的人老得自然要比寻常人快些。”
“大师能以一已命去救陌生人,实在是令我......”
没等容楼说完,见善便打断他道:“施主误会了。”他苦笑连连,又道:“我的意思是,非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解毒的方法,而是纵然有解毒的方法,也再没有能解这种奇毒的人了。”
容楼笑道:“大师那日言又止,我已经明白想要解毒必定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今日前来自然是已经仔细想过的。若是能救凤凰一命,我这条命不要也罢。还望大师详细告之如何解毒。”
见善听言不由动容,道:“施主,你年纪轻轻,切勿因一时的冲动而做下如此大的决定,也许这样会让你后悔一生也不一定。”
容楼摇头道:“凤凰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知道不能让他死。”他顿了顿又道:“而大师当年能以自己命为赌注去救一个陌生人,真正是菩萨心肠,令人敬佩。”
见善仰天大笑不止。
容楼见他这样笑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大师,你怎么了?”
见善这才止住大笑,低下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一脸讽刺,道:“我当时若是知道结果如此,就决不会去解毒救人了。”他走近容楼,认真道:“我是动了贪念。”
容楼不明所以。
见善口中默念了好几遍“阿弥佗佛”,这才定下心神,长叹一声,道:“施主,你可愿听一听老衲的那件往事?”
容楼知道此事必同解“蚀心莲”之毒有关,当即点了点头。
见善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那还是三十二年前的一个晚,那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寺里来了一男一两人投宿,俱一身雨水,甚是狼狈。男子内伤很重,子中毒已深。那男子一看就是鲜卑人,虽然因为连日劳顿以及内伤而形容憔悴,却仍然高大俊挺、气宇不凡;那子看样貌应该是汉人,一张脸却奇丑无比,让人看了第一眼便不愿再看第二眼。但男子显是极爱那奇丑子,一颗心只挂在她身上。当时子的毒正在发作,我记得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舍和绝望,应该是知道她已无生还希望......直到他看见这尊大鼎......”说到这里,他回身指着佛像前的大圆鼎。
容楼插嘴道:“适才听见悟大师说起,昙无尘此番投宿卜问寺为的就是这尊大鼎?”
见善点了点头,道:“不错。”
“既然他觊觎寺中的宝物,大师你怎能留他住下?”
见善笑了笑道:“你可听说过上古五大神器?”
容楼漠然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见善道:“据说这五大神器乃是开天辟地而生,集聚天地灵气的宝物。寺中的镇寺圆鼎便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唤作‘有常鼎’。当年师傅机缘巧合得到它后,便着我费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才把这只重达千斤的大鼎运抵这里,建了这卜问寺。”
“这五大神器各有灵,冥冥中会选择自己的处所,任凭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它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都会完好无损。师傅早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人能把这鼎拿走,尽可请他随意,所以我根本不必防着昙无尘,任何人只要同有常鼎有缘,自然可以拿去。”
容楼又问道:“其他四大神器又是什么?”
见善道:“当年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也问过师傅同样的问题。不过他说知道这些于我修行无益,我便不再多问了。”
容楼心中暗想:如果这有常鼎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那昙无尘想得到的另外两样东西-玉玺和凤凰石难不成也是神器?他心中微微一震,却又转念一想:就算是又怎样,别说那块醒酒石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不过就是块石头,就算它是神器,现在已经送给了慕容冲,自然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想到这里,当即释怀,不再掂念。
见善看容楼皱眉沉思,以为他还在为不知道另四样神器是什么而纠结,便道:“别多想了。前面扯远了,还是说回去。”
“那男子一瞧见有常鼎便狂喜难抑,仰天大笑了一阵,说他子中的‘蚀心莲’之毒有救了。我才知道原来那奇丑子便是他的子,也第一次见识到了名叫‘蚀心莲’的毒。听他所言,原来为了给子解毒他早已去过西域,历经千难找到了解毒的法子,也因此身受重伤。虽然准备好了必需的珍稀药材,却唯独缺了有常鼎,本来以为子活命无望,自己的内伤也不想治了,只盼着和她做一对亡命鸳鸯,却有幸在我这间卜问寺里得来全不费功夫。
佛有好生之德,如果有常鼎真的能救那子,我当然不会拒绝,便问他要如何施救。他详细告之我后,却又犯起愁来。因为要解毒光有‘有常鼎’不行,还必须由一位内力精湛的高手,以一种独特的内功心法与中毒之人血脉相连,以内力御血行遍两人周身百骸,才可借药力去毒。但是那男子早已身受重伤,没有二、三个月的时间决难恢复内力。可是若要他子再等上二、三个月却是不可能了。
我研习过不少门派的内功心法,对他说的那种心法甚是好奇,便追问其名称。那男子怕我从心法的名称上寻到他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不愿相告。后来他和我仔细讨论了那种内功心法的一些细节,我越听越着迷,的确是旷古烁今的武学心法,诚恳向他求学,但那男子说这种心法乃是他家族谪传,不能外泄。可是,他越是这么说,我想学之心越盛。再后来他见我资质不同一般,又顾及他子所剩时日无多,便和我立下誓约,只准我习练十日,十日之后不管能不能练成,都要依法代替他试着给他子解毒。我听言大喜,只贪得多学一门内功心法,便求之不得地应下。
他教,我学,一连十日我们白天黑都呆在一起......我虽然醉心武学,却从来没有那样全心全意、不眠不休地习练一种武功。唉,其实,那十日也算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了......”见善长叹一声,一时语塞。
容楼道:“能有一件想要费全部身心,利用一切时间去做的事情本就是天大的幸运,而能够做成便是最大的快乐。”
见善先是点了点头,对容楼的理解表示感激,而后又一脸无奈道:“十日之后,我虽然未能完全参透此种心法,不过自信也已掌握了七八成,知道再不用多少时日必能大成。于是想着先依约替那奇丑子解毒,等他夫二人离开卜问寺后再自行习练即可。可是......”
“难道那男子在你给他子解毒之后恩将仇报伤了大师?”容楼急急问道。
见善道:“那倒没有,他只是没有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见善淡淡道:“若是不能完全彻底地掌握那种内功心法就以此法帮别人御血行脉,事毕后必然经络逆行,不出十日就会命丧黄泉。”
“啊......”容楼轻叹一声,“这人唯独不说这些,的确是用心险恶。”
见善轻笑两声,附道:“非是他用心险恶,而是他知道人心。”
“人心?”容楼不解道。
见善道:“若是我事先知道这件事便绝不会去学他的内功心法,也就绝救不下他的子。他对子用情极深,甚至超过了自己,在他心目中,我的命哪里能和他心爱之人相比。”他转而笑问容楼:“施主,若是你处在他的境地又会怎么做?”
容楼一时语噎。
见善哈哈笑道:“施主果然是心胸坦荡之人,一般人定会脱口而出说‘绝不害人’。”
他双手合什,背过身去,道:“这种事若是发生在生邪恶之人身上倒也罢了,如果碰巧是善良忠厚之人,对方又是他真心所爱,只怕无论他告不告诉我都注定一生不会幸福。”
“可是,大师难道不恨他?”容楼道。
“呵呵,早些年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恨意,不过后来设身处地想了想,换作是我也不能保证不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其实用我一身功力换了一条人命又何尝不是功德一件。”见善转身又面向容楼,认真望着他,道:“我当年幸有师傅相救才保了一条命,现在师傅早已圆寂坐化。习练这种内功心法不成去救人的后果施主已然知道了,命攸关之下,如何取舍还请施主三思而后行。”
容楼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回答道:“我要练。”
见善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小册递给容楼,道:“老衲也不知道这么做算不算害你,只盼你资质高过我,能在短时间内洞悉这内功心法的奥义。”
容楼双手接过。
“阿弥佗佛,一切就全看天意了。”见善喃喃道。
稍后,他又来到大殿一边的案桌上,一边磨墨,一边道:“唉,那日你离开后我就猜你极有可能会折反而回,今日果然应验。当日替人解毒时我瞧的仔细,现在就写下所需药材的种类给你。虽然大多名贵稀有,不过以那位凤凰的身份想要备齐应该也不是难事。”他拿起毛笔,书写完毕后交到容楼手中,道:“等你一切准备妥当便可携那位施主一起前来,老衲在这里恭候了。”
容楼谢过告辞而去。
回去后容楼禀告慕容恪他寻到了一种解“蚀心莲”之毒的方法,也不细言,只恳请能让他一试。慕容恪思量再三,目前凤凰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所有医者又都依旧束手无策,既然有了一种方法可以一试,就权作死马当活马医,便答应了容楼。他接下容楼承上的所需药材清单,立刻吩咐了得力之人去御用药库依单提取,又叮嘱若是药库没有的也定要在五日以内全部置办妥当。
......
掌灯时分,容楼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打开了那本小册。
开始时他还用心观看发黄的纸页上画着的人形,并仔细阅读人形下面文字注明的要领,时不时还翻掌弄姿跟着所看的内容比划一下,但等他翻了几页以后,眼睛越瞪越大,纸张也越翻越快,越翻越急。待他将全册看完再抬起头来时居然连半个时辰都未用到。
容楼掩卷站立而起,心中除了惊讶还是惊讶。这小册中所注明的内功心法竟然和自己儿时起慢慢从那块“凤凰石”上悟出的东西如出一撤,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与当年害了见善的那名鲜卑男子可能有所关联,这种念头却也紧紧是一闪而过,其后便被可以放手运用自己的内功心法为慕容冲解毒,而也不用赔上自己一条命的巨大喜悦淹没了。
‘真是天意!’容楼很想放声大笑,却不自觉眼前一片模糊,忙使劲揉了揉眼睛,原来别人说喜极而泣的确不假。
要知道似见善那样的习武天资真正是几百年才能出那么一个,这样的内功心法如果费几年功夫能够有所小成的人就已经是天赋异禀的难得奇材了,要想在十几二十天里学成简直是痴人说梦。容楼本来想尽量学成大部分,能帮慕容冲解毒便可,这条命丢就丢了,可是现在居然是天意让他早已学成了那种心法,怎能不让他欣喜难抑。
五天之后,一辆皇宫中常用的华贵马车施到了城郊卜问寺前停下。
车帘一挑,先轻身跃出的是容楼。而后他又从车里将摇摇坠的慕容冲扶了出来。
慕容冲疑惑道:“那和尚真的有办法?”
容楼笑着安慰他道:“你不信他也该信我。”
“到底怎么个医法你又不说清楚,我是怕你被他骗了。”慕容冲道。
“既来之,则安之。你也说宫中的御医碰见你中的毒便都成废物篓子,现在我有了法子当然要试一试。”容楼一只手扶住他径直行至山门前,另一只手敲动门环。
慕容冲点头道:“那倒是,要是这样就死了实在是心有不甘。”
开门的依旧是见悟,他冲容楼笑了笑道:“快进来吧。”而后,他一边带路一边道:“你那日走后方丈就让人把大殿四门紧闭,封了起来,这些日子都没再接受恩客们烧朝佛。不过,没想到你们能来得这么快,我先领你们去厢房,再请方丈来。”
容楼道:“有劳了。”
见善走进来时一脸肃穆,先行了一个佛礼,而后道:“容施主,你来得太早了吧?”
容楼声音有力,回答道:“我不想让他多受苦楚。药材都已经准备齐全了。”说完将肩上的布包袱解下递给见善,道:“还要请大师多多费神。”
见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救他心切,只不过短短五天时间如何能熟练掌握那种心法,如果不成......”容楼摆手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接口道:“这点大师尽管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和凤凰的命开玩笑的。”
见善骇然道:“你真的练成了?”
他当年有了“七宝心经”这样的深厚根基,又早已纵览各派内功心法,可谓阅历非凡,可是用了十天时间也只能把那种心法勉强练了个七八成,现在听容楼言辞,分明是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已练成了,当然难以相信,目瞪口呆。见善一向自视武功天赋无人能出其右,虽然现在已成废人,但内心里还是改不了从前和人比较的习惯。
那凤凰石上的内功心法牵连到容楼的身世,是以他也不想同别人多言,便道:“成了。”
慕容冲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他们说的什么,但也听出是容楼练成了一种什么心法,但这老和尚不信,当下插嘴道:“大师你不用多说了,容楼本来就精于习武,目前就算不是我大燕第一高手,也绝不出三名以外。至于你说的心法,他若说学成了就一定学成了。”
见善却似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只呆立当场,良久才舒了一口气道:“如果是真的就好。”他转身准备离去,道:“两个时辰以后,我在大殿等二位。”
等容楼携慕容冲来到大殿前时,只见四门紧闭。见悟立在一旁,见他两人前来,立刻打开一扇门,道:“进去吧,师傅说你们要在里面呆上九天九,若是被人扰不但功亏一篑,而且命不保。我会一直在门口替你们守关,不让任何人打搅。”
两人相视一眼,步入其中。
只见大殿里面由于门窗紧闭,光线很暗,陈设大体和以前无异,不过口鼻所及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见善正把最后一桶煎好的药水倒入有常鼎中,回头看见进来的二人,道:“现在已经准备妥当了。”
有常鼎正上方的大梁上垂下五根白绫,长约两丈,宽约两尺,十分惹眼,慕容冲指着问道:“这有何用?”
见善道:“运功去毒之时必须要将施主你倒悬空中,这白绫便是拿来作这用途的。”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有趣。”
见善不急不缓仔细讲叙如何操作。
原来解“蚀心莲”的过程是要先将“有常鼎”注满药水,然后让内力精湛的施救人端坐鼎中,药水浸过他的胸部。而中毒者则倒悬于施救人头顶。再在两人头顶的‘百会穴’以金针开创,以银针相通,令二人头顶相抵,如此这般以后,施救人再以独特的内功心法将自己与中毒人血脉相通。携带了“有常鼎”之气的药水从皮肤侵入他的四肢百骸,融入血液,他再以内力御血,通过头顶‘百会穴’将自己带有药的血液导入中毒者体力,再借由重力影响,令中毒者含有毒的血缓缓从“百会穴”流进施救人的身体,再循环往复,以有常鼎及药力去毒,以气御血,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小周天,通畅之后再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大周天方可大功告成。
三人依法实施,待以银针助他们血脉相连后见善口念佛号,退了出去。
九天九,朝夕相处,终大功告成。虽然蚀心莲毒已解,可两人这么多天没吃没喝早已体力不支,容楼强打精神解开缠着慕容冲的白绫,小心放他下来,慕容冲面苍白胜玉,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容楼扶他靠坐鼎边,又取了昨日见善送进来的食物和水,让他先吃,而后顾不得一身湿漉漉的衣袍席地坐在他身边也狼吞虎咽了起来。
慕容冲精力稍稍恢复,悠悠一笑,道:“原来我的命总是要你来救的,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容楼放下手中食物,奇道:“还有一次?我怎么不记得?”
慕容冲伸手抚了抚他满是药水的衣袍,道:“上次是我一身水,这次换你了。”他专注地看着容楼,等了一会儿又道:“还没想起来?”
容楼仔细想了想,懵懂地摇了摇头。
慕容冲有些失望道:“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我可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很多年前,我溺水的时候被你救了。”
容楼闻言恍然大悟,“啊”了一声,道:”原来......原来......那时候你长得好象孩子。”
慕容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那时候还小,现在呢?”
容楼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道:“现在虽然还是很好看,不过绝对是个男子。其实我一直没能忘了那个救下小鸟的小孩。只是错把他当成孩了。”
慕容冲拍了拍他的肩,道:“哈,是啊,当时你还叫我‘小’。”
容楼心中一阵激荡,没错,就是他,原来当年那个红衣小孩就是眼前的凤凰,一时间心情激荡,说不出话,只是笑。
这时慕容冲似乎哪里不舒服“哼”了一声,容楼忙问:“怎么了?胸口又痛了?”
“不是。是腿上针刺的感觉开始厉害了。”
“难道毒没有去干净?”容楼急道。
慕容冲推了他一把,笑道:”傻瓜,任谁被这么倒吊上几天,哪有腿能不麻的。我刚才腿部一直没有知觉,想是吊麻了,现在想是在慢慢恢复中。”
容楼道:“那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又傻了不是,真正辛苦的是你,九天九不眠不休一直运功帮我去毒疗伤,我倒是什么也没能做。”慕容冲柔声道。
容楼想了想,道:“也不是很辛苦,每天能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他表情真诚道:“要是能一直这么在一起也不错,我给你去一辈子毒,疗一辈子伤......”
“哼,真那样我不被毒死也被闷死了。”慕容冲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怎么能困在这里。”说完他闭眼提气运功加速周身血流以助下肢快些恢复。
容楼轻笑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两人一起站起身时,透过窗隙门缝漏进来的阳光点点滴滴映在他们身上。
慕容冲伸过右手,道:“容楼,你我今日血脉相连,以后生死与共如何?”
容楼点了点头,道:“好!”将那只伸过来的右手紧紧握住。
两人携手推门而出,却被大殿外的一片白刺痛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