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上,号角声响起,三长一短的节律催促着全营所有人到校场集合。这种人数众多的集聚场面在神机营里实属难得,匆忙着从各帐中向校场上走去的人都知道一定有事发生。
容楼疾步出了寝帐准备去校场,展燕然也随后跟了出来。他突然面露顽皮狡猾之,暗自笑一声,猛赶几步,借着冲力在容楼身后不远处一个跃起,猛地扑向他后背,双手压住他的肩膀,双腿用力吸在他腰间。
容楼没有防备他突然搞出的恶作剧,向前踉跄了几步后终于稳住了身形。展燕然虽因没有扑倒他而有些失望,不过见令他动作狼狈心里也一阵得意,未等容楼将他掀翻在地便放手松腿,从他背上滑落而下,哈哈大笑。
容楼恼他嬉戏不合时宜,正要回身摞倒他,展燕然却一把拽住他,神秘兮兮道:“凤凰,我听说今天有大人物要来视查我们神机营。”
容楼“哦?”了一声,右臂顺势搂上他的肩,臂上故意加了几分劲力,分明是对他刚才恶作剧的报复,道:“来就来吧,神机营又不是见不得人。”
展燕然的肩被他压得死死的,吃痛得紧,颇为受不了,忙讨饶道:“你这身高、气力在汉人中实属少见,若非那张脸,我可不敢把你当成汉人了。”他的确比现在已经八尺有余的容楼矮小了许多,挣扎了一下见摆脱不了,于是嬉笑道:“快放手,我认输还不成?”
容楼放开手臂,一扬眉笑道:“你以为汉人都似你这般矮小?。”
展燕然被他戳到短处,瘪嘴有些恼怒道:“别拿我身高说事!”
这时,号角声又再度响起。容楼回身一把拉起展燕然,道:“不闹了,快走,迟了定要挨罚!”两人一起跑向校场。
校场之上,各队由负责教头们带领,按方阵排列,各队间并列一字摆开。虽然神机营只是培养死士游勇之地,没有编入正规军队,但这阵势整齐、士气高昂的架势,一眼望去倒也似军纪严明、威风凛凛的“安东大军”。
容楼和展燕然匆忙赶至悦离、慕容令身后的队伍中挺身而立。
正对着营中所有队列的是一张木桌,桌子很长,桌后却只坐了两个人--慕容垂和慕容评。桌子和队伍之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左边立着武器架,上面摆满了各兵刃。
慕容评左顾右盼。慕容垂却面无表情,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慕容评身后站着的人。这人他认识,只是不明白一向呆在皇上身边的高手怎么会随着王叔前来视查神机营。
慕容评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看向慕容垂道:“垂将军,不知营中人员可曾到齐?”
慕容垂目光扫向各教头,大家齐声高喝:“到!”
他点了点头也随即站起,大声道:“今日,上庸王代表皇上前来视查神机营。”
慕容评笑着摇头道:“将军言重了,代表皇上实不敢当。只是,皇上知道你不会负他所望,对这营定然下足了功夫,是以,此地必是人才济济,他甚是关注,我不才自动请命前来,是想看看将军把他们训练得如何。”他说完,转身来到独孤月身边,耳语了一阵,然后示意他走上一片空场。
待这锦衣阔刀的护驾高手兀自站定,他又高声道:“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带刀护卫,想必将军也不陌生。我特意借了他来考量一下你营中高手的武力水准。”
慕容垂沉吟片刻,心下便知慕容俊的用意:派人视查是假,前来踢营是真。他与皇上之间宿怨已久,处处受制,不用费心想也知道二哥派慕容评带上这带刀护卫前来,不过是要当众杀杀神机营的威风,小出一口怨气罢了。
他正道:“皇上身边高手如云,我这小小的神机营中又怎能有人比得上,独孤护卫实在是太大才小用了。”
慕容评坐下,缓缓道:“将军不要谦虚,还是叫出营中最强之人同独孤护卫切磋切磋吧。”
慕容垂绕过长桌,却并没有走向营中最强的“种子队”,而是随机选了一队,用手指着队中一人道:“你来。”
被选中之人虽然颇感意外,却也毫不含糊,走出队列,来到武器架前选了一把长枪,随后步入空场中,来到独孤月对面,抱拳道:“在下齐勒平,多有得罪。”
独孤月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两人便杀将一处。
慕容垂慢慢走回座位,默默坐下,目光并未留在场中交战的二人身上,却只看向一脸不解的悦离等一班教头。他仿佛对二人交战的胜负丝毫也不关心。
空场之上尘土飞扬,刀光雪亮,红缨闪动。独孤月明显未尽全力,只如猫儿戏鼠一般与齐勒平游斗。
慕容令面罩寒霜,想起了两年前神机营中的“夺令旗”事件,他悉心调查却一无所获,始终也没能查出那个假冒“秋绮縼”的绝顶高手是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实在疑惑不解之下,他将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禀告慕容垂,希望他能指点一二。一开始慕容垂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罢手不必再查,另外提醒他要小心防范有人暗算加害。在他一再追问下,慕容垂才长叹一声,道:“那个假冒的高手明显是冲着你去的。这种事情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来......只是,他真的有这么恨我?”他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只是发泄情绪。
慕容令聪慧过人,当即便知是当今燕国皇上使的卑劣手段。面对那个人,自已的父亲从来都是能避则避,退让到了极限,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那么恨自己的父亲,甚至于想要暗里害死他的儿子。
所以,他此刻虽然心存屈愤,却也明白慕容垂的用意:皇上分明是派人来出口恶气,这等无关大计的事情,让他一着、能忍则忍才是善为人臣,所以,父亲没有派出营中高手,实是因为一开始就已决定认输。
慕容垂这样的人当然明白折了面子事小,再开罪这小肚鸡肠的皇上事大。
片刻后,独孤月不再游斗,而是欺身抢入迫近齐勒平一尺以内,令对方长枪毫无用武之地。只见他刀刃翻转,刀背用力拍向齐勒平握枪的双手手腕,后者手上一阵剧痛,长枪瞬间脱手。
这时本该胜负已分,齐勒平自然不再防备,胸前门户大开。见此情形,独孤月却不罢手,身形一转,继续抢入对手怀中,刀尖冲下,刀柄向上,自下而上,一击出手,那刀柄就重重地砸在齐勒平的下巴上。
齐勒平惊呼一声,满口鲜血带着折断的牙齿喷将出来。
独孤月这才猛然退出丈外,收刀挺立,淡淡道:“得罪了。”
齐勒平一脸狼狈,满面羞愤,因为技不如人也不便发作,只拱了拱手便自退下。
慕容评“哎呀”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皱眉冲着场中的独孤月大声道:“独孤护卫,你胜了便罢,何苦打断别人牙齿,让人折齿而垂!”
此话一出,明显是故意去犯慕容垂的忌讳,嘲笑于他。那坠马折齿、被迫改名一事本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在这一刻,只要稍有些血的人,纵是涵养再好也不可能不为之所动。
慕容垂平日里不动声的脸上显现出了怒容,望向慕容评,道:“你......”
慕容评又叹了口气,道:“垂将军,你神机营中的顶尖高手居然是这种水准,其他人还能看吗?真是令人失望。给你费了这许多的人力、物力,却训练不出个象样的人才来,唉。到底是皇上高看了将军的才能,还是将军本能力过人,却根本不把皇上的意思放在心里,对这神机营只是敷衍了事?无论是哪一样,都非我大燕之福啊。”说完,站起身准备招呼独孤月一起离开。
慕容垂闷哼一声,点点头道:“我营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却偏好胜心最重,他也想向独孤护卫求教一下。”言毕,他也站起身来,手一挥,道:
“凤凰!出列!”
慕容评听到这营中也有人敢叫“凤凰”不由怔了怔。
正从营外走进来之人听到这名字,心中也不由怔了怔。
这人个子奇高,腿也很长,英俊的面庞上一双眯着的眼睛看上去好象一直带着笑意,那长长的笑纹便是岁月给他留下的痕迹,仿佛已经成了眼线的一部分,让人觉得若是那双眼睛睁开了一定大得惊人。
他步伐稳健缓慢,有自己的节奏,却又好象只几步就从营门口踏进了校场,这人的一举一动给人的感觉就象是明媚灿烂的阳光,他走进校场时仿佛也带进了一片温暖。
慕容评和慕容垂齐声吃惊道:“大司马?”
慕容恪此时已经走到两人面前,平静道:“听说王叔来神机营视查,我也跟来瞧瞧。”
他早上听闻上庸王带着独孤月来神机营,就明白一定是慕容俊又让人来找慕容垂的麻烦,于是便跟了过来。
慕容恪看了看慕容评道:“王叔要走了,难到我来迟了?”说是“看”却难免有些牵强,因为他一直眯着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别人却只能看到一条长长的眼线。
慕容评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倒没有,刚才打翻了一个,下面的正要开始。”
慕容垂差人加了座位,然后伸手请慕容恪坐至中间自已的位置上,等他落坐后,三人一并坐下,不再多话,目光转向场中。
容楼早已持剑挺立,冷静地驻立在独孤月面前,似乎对场外之事莫不关心。独孤月也在注视着面前这黑衣青年,只觉这人目光深邃,却又寒光暗敛,从站定之时起,身形便再无一丝破绽,一时也不敢造次。
静寂无声,两人互相对峙,整个气氛极为肃杀沉重,压得每一个旁观者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就在容楼眨了眨眼的功夫,孤独月的刀宛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不多时,刀剑便缠将一处,刀光剑影裹住两条人影兔起鹘落的闪动。
这一场激烈无比的比斗,两人都以快见长,俱是以快攻快,双方都施展出全身功夫,谁也不能稍缓一下。因此斗到后来变成见招破招,同时随手反击,无不凶险凌厉之极,只瞧得四周之人呼吸急促,有一部份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响亮喘息起来。
斗了一百多回合后,两人刀剑齐出,“当”的大响一声,各自震退一步,整个节奏又顿时缓了下来,可是形势显然比早先还加倍的凶险,随时随地都将出现血溅横飞的景象。
独孤月心中有数,晓得此番鏖战是遇上了强敌。他能给皇上做保镖,武功自然可列入燕国的高手级别。可是,眼下这名不见经传的营中少年居然内力有增无减,功力之强竟出人意料之外,而且两人比斗过程中,对手一见他的招式稍有机会,便会伺机利用,智谋和反应也属一流,自已最初的确是小看了神机营。
慕容评令他打碎对手的牙齿,第一战他轻松得手,这一战他却毫无胜算。独孤月平生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武功高强的对手,亦是首度遇见在武功招数上如此多智之人。
在容楼心中,却并不以为自己已稳操胜券,因为敌手武功高强,气脉悠长亦出乎他意料之外,刚才见他戏耍齐勒平,虽知他绝非凡手,却也看不清他真正的实力。因此,到了这时,他反而变得没有把握,不知道会在哪一招一式中被对方一刀斩翻,不过日下已成骑虎之势,罢不能。
他们几乎每一招拼斗内力,其中又加上机智应变,四下之人均觉眼缭乱,全然捉摸不出他们每一招每一式的奥妙变化。
桌后观战的三人俱凝神定气,不过慕容评的脸尤为沉重。
蓦的“呛”一声响,人影倏分,容楼仗剑而立,稳如山岳,独孤月在六尺之外,身体摇摇摆摆,面目因疼痛而扭曲,额上冷汗淋淋。他的阔刀已经坠地,右膀被一剑贯穿了个窟窿,鲜血浸湿了整条衣袖,这用刀的手臂似是已然废了。
容楼见他失血,赶上两步,想要援手,却被他怨毒的目光制止了。孤独月并不慌乱,左手先点了臂上穴道止血,而后扯下衣袖,熟练地包扎上,然后默默走回到慕容评身后站定。
容楼的剑是用来杀敌的,不给自已留余地,自然也不会给对手留余地,是以从来就没有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这一说。慕容垂刚才一时气急,只想着要给侮辱自已的人一个大大的教训,却没有考虑到废了这带刀护卫又要平添那皇上多大的记恨,现在警醒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尴尬间,慕容评却拍手笑道:“精彩!原来这神机营果然藏龙窝虎。”
他站起身来,走到慕容垂身侧,拍了拍他的肩,道:“将军,若非我逼你一遭,似这般人才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掖着,只留给自已用?皇上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样的高手不知你营中还藏了多少?”
慕容垂一时语塞。
“呵呵,”慕容恪朗声道:“王叔真是多虑了,皇上看重培养新人,神机营本就是依此创立,这里面什么样的高手不是为我大燕所用?”
慕容评点头赞同,道:“大司马此言不错。”他转身看了看面苍白的独孤月,又道:“你伤势不轻,快随我回去医治。”然后,两人急急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远,慕容恪沉吟片刻,道:“五弟,这件事你做的有些不妥。”
慕容垂低首道:“四哥教训的是,怪我一时没忍住脾气。”
慕容恪道:“二哥虽然善妒,不过你若真无二心他也不能对你怎样。”
慕容垂赶忙道:“我怎么可能有二心?”
慕容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道:“没有当然好,否则,四哥也不能容你。”话锋一转,又道:“令儿现在可好?”
慕容垂指了指站在种子队前的慕容令,道:“他很好,就在那儿。”
慕容恪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二哥的确是做得太过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发生第二次。”
慕容垂心中一凛,四哥居然连两年前那件事都一清二楚,当下含糊回应。
见容楼依然站在场中,慕容恪淡淡道:“原来他也叫‘凤凰’,五弟你倒是并不忌讳啊。”
慕容垂面有愧道:“他本名‘容楼’,凤凰只是绰号而已。”
其实他怎会不知道这绰号犯了皇子慕容冲的忌讳,只是皇上如此待他,他又怎能有心处处顾着皇上的礼仪和面子?
慕容恪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容楼,道:“这个人我很看重,如果你不介意,四哥便向你讨了去。”
慕容垂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却并不答话,看表情似是颇为不舍。
容楼年纪小小时便被他所识,从战场上挑选了出来,又尽心栽培,就等日后留为已用,此时若被慕容恪要了去岂不是一场空,慕容垂如何能心甘情愿。
慕容恪见他不答话,又悠悠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废了御前带刀护卫,你想留下他是觉得可以保得住他?”
慕容垂一下警醒,长叹一声。他知道事情的确如大司马所言--皇上不便动他这个新封的吴王,可是想要除掉一个小小的武士当然是轻而易举。于是,他不再犹豫,唤了容楼上前,道:“这位是我们燕国的大司马。”
容楼连忙单膝跪拜。
慕容恪扬手,道:“起来说话。”言毕,绕过桌子跺至容楼面前。
容楼站起身,却发现还必须仰起头才能对上大司马那双眯着的眼睛。
‘这人真高!他真的就是打败了不可战胜的武悼天王冉闵的人?’容楼心想:‘可是,他看上去那么温和,可能吗?’
慕容恪也在仔细打量容楼,这个戾气内敛的青年就象是一把藏在剑鞘中的利刃。他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年的自已,双目不由微睁了一瞬。
只那一瞬,对上那样的双眼,容楼便觉眼睛被太阳灼痛了,刺痛难当。转眼,面前的大司马又眯起眼睛笑了,恢复了平日的不怒而威、英雄之气,道:“我收的徒儿不多,算你一个,以后就跟着我吧。”
容楼心头一阵激荡,他一直很想知道大司马是如何战胜冉闵的,希望有一天可以走到他面前亲口问一问他,只是这站在权力最高层的人物对他而言实在是遥不可及,现在这人却要收自已为徒,他的心情自然复杂得难以言表。
慕容垂和慕容令一家都待容楼甚好,他当然深有体会,也从心底地关心着他们,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这智育之恩。虽然嘴上从来没有说起过,但安东将军在他心中的地位其实就同他的父亲一样。跟随大司马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在慕容垂麾下效命了,所以他转头看了看慕容垂,想询问他的意思。
慕容垂点了点头。
容楼连忙又跪下,道:“徒儿谢过师父。”
慕容恪眼中精芒四射,望向远处全营众人,道:“这营中所有人日后学成出师都将为我大燕效力。容楼就是‘容楼’,今日我从神机营中带走他,绰号‘凤凰’以后不许再有人提起!”他声音温和,却以真力送出,在这空旷的校场中居然余音环绕,不停回荡。
神机营中“是!”声响彻天空。
容楼听言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不由疑道:“这又是为何?”
慕容恪沉声道:“一个大燕怎能有两只凤凰。”
‘原来还有人也叫“凤凰”’容楼暗附,看来这名字以后自已是再也不能用了。
大司马的府邸占地宽阔,从极大的练武场和宽绰的马厩可见他尚武、爱马,而府中众多屋舍院落也同安东将军府一样不拘小节,无可取之处。
容楼站在府中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朱红木漆的大门上漆陈旧,靠近门栓的地方红已有些剥落,显然经常有人推门进出。门头上一块黑匾额,上书三个白漆的大字——“磨剑堂”。
这里是慕容恪的书屋,是他收藏各类书籍用以阅读的地方,里面的书籍大多数来自汉朝,是汉人编写的,其中又以治国治世、兵法韬略的书为主。这书屋的主人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才能有今天的藏书量。
容楼抬手正要推门进去,身后一阵细碎银铃声摇曳而至,“凤凰......”
他一愣,既而回身,只见气喘吁吁奔上来一位瑶冠子。这子金发璀粲,珥瑶华琚,喘息间朱唇微启,呼气如兰,模样飘乎若仙,摄人心神,怎一个字了得。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蓝宝石眼睛!
容楼只觉一记闷雷直接挨着他的脑门心炸开了......很多年前那已经遥远的记忆瞬时来到了眼前。
‘难道是她?小?’容楼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怎么会叫我凤凰?’他的心里又是一乱。正胡思乱想间,“吱呀”一声,身后的大门开了,“,有事?”声音清亮。
奔来的子却似听不到一般,愣在当场,一双目只盯在面前站着的黑发青年身上,脂粉也掩饰不了飞上她面颊的两朵红云。
“?!......”那个清亮的声音又在容楼身后响起,他回身。
从那朱红大门中步出一位青年,风姿挺秀,仪容华贵,身上大红锦袍的前襟上描金绣着一只翱翔的凤凰,他的面庞外貌竟与那子有七八分相似。
看见容楼,他似怔了怔,而后露齿一笑,道:“听说恪叔又收了一个徒弟,你一定就是容楼,也是来书屋看书的吧?”说着伸出手去,表示友好。
容楼回过神来,知道那子口中唤作“凤凰”之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位,心中一阵失落,神自是有些黯然。但他也伸出手去,握上那青年清秀纤长的手掌,道:“你......”
青年笑道:“我叫慕容冲,大家都叫我‘凤凰’。”
他又指了指害羞着站在容楼身后的子,道:“那是我,慕容潆。”
说这些话时,笑意一直荡漾在他脸上,可是那双同慕容潆一样的蓝眼瞳中却似乎藏着和容楼眼中相同的犀利。
那青年虽然气宇轩昂,看上去也很友好,可是对他,容楼却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敌意。
他既然姓慕容,自然必是皇亲国戚,这时容楼便明白了慕容恪那句话的意思--“一个大燕怎能有两只凤凰”。
是啊,从出生开始,人和人就不曾平等过。
慕容冲绕过容楼,看着怔在那里的慕容潆,道:“我正打算出来,刚到门口就听见你叫我,到底什么事?”
“哎呀!我差点忘了,”慕容潆象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刚才恍惚的神情立刻焦虑起来,道:“暐哥,他,他,他......”一时不断结巴,憋得满脸赤红却还是说不下去。
慕容冲皱了皱眉,然后温柔地打断她道:“,别急,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你先深呼吸试试。”
容楼也十分关切地看着慕容潆。
慕容潆先深呼吸了几次,而后情绪稍稍有所缓和,才道:“早上他被宣进宫去考教才识,结果父王不满意,恼了,便又痛骂了他一顿,没想到平日里对父王言听计从、低头服软的暐哥这次居然回嘴顶撞了父王,”她越说越急,道:“父王一时气极,已下令罚他掌嘴五十板!凤凰,这如何是好啊!”
这以板掌嘴之刑虽然不会伤了命,不过五十板下去难免牙齿迸落、脸肿口歪,形象受损,日后实难再以颜面示人。
慕容冲明白这惩罚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慕容暐乃是现在的储君,未来要继承皇位之人,他的面貌和大燕的国体息息相关,父王这么做的确是有失妥当。当下脸变了变,道:“,你留下,等恪叔回来立刻向他禀报此事,我在宫里等他!”然后一把拽起容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你和我进宫去!”
容楼目瞪口呆地被他拉至马厩才反应过来,硬生生顿住,甩开他的手,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慕容冲回首道:“呵,不想去?虽然我比你小,不过你入师门比我晚了许多年,所以我是你师兄无疑。”继而宛然一笑,又道:“你若肯帮我这忙,以后就不用叫我师兄了,成不成?”
正是因为他,自已的小名便不准再用了,容楼对他本心有抵触,当然不想和他掺合在一起。但是,慕容潆这么着急奔来,是想帮她那个将被重罚的哥哥,慕容冲拉他进宫也正是为了这人,既然慕容潆极可能就是他曾经救下的“小”,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看她伤心焦虑?
于是,容楼点了点头,道:“不过,我也不会叫你‘凤凰’。”
慕容冲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随便你叫什么都好,我们走吧。”
他们赶忙牵出两匹良驹,领至府外,翻身上马,就要向皇城疾驰而去。
二人正待催动座骑,对面一队人马不期而至。
来得正是大司马慕容恪一行。
二人翻身下马,慕容冲迎了上去,将事情又说了一遍。
慕容恪道:“容楼留下,你和我马上进皇城。”说罢令众人散去,掉转马头和慕容冲策马绝尘而去。
他庆幸自已及时赶到,不然这个小侄子带着个陌生的汉人小子别说进不去皇宫,就算进去了一定也只有陪着慕容暐一起受罚的份。
慕容冲本是情急所致,没有时间多想,只以为自己若进得了皇宫,面见父王,就有机会阻止或拖延慕容暐被罚,又以为多一人便多一份力,所以带上了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莫名生出好感的容楼,却没有考虑到皇宫乃是地,平时没有皇上的召见根本止外人擅入,连皇子皇戚也不例外,若是再带上一个汉人模样的陌生青年,一则要治擅闯皇宫之罪;二则大有可能会被怀疑有行刺皇上的嫌疑,自然逃脱不了被抓起来的命运。
容楼将马栓好,折返至“磨剑室”前,见慕容潆仍然焦虑地等在那里,紧赶几步上前,道:“小......,刚才在门口碰上了师父,慕容冲已经和师父一起去皇宫了,一定会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慕容潆闻言松了一口气,有恪叔跟着同去,她的一颗心就算是放下了,道:“你姓容名楼?是汉人吧?”
容楼点了点头。
慕容潆有些怜惜,道:“汉人在北方总有些不习惯,日子过的一定很辛苦。”
容楼笑道:“我自小便在北方长大,小时候老在死人堆里做‘秃鹫’,也不觉多辛苦。”
慕容潆讶然道:“‘秃鹫’是什么?”
容楼便和她仔细聊了起来。
两人聊着聊着有些倦了,慕容潆也不矫作,便在小楼前长廊边坐下,然后也招呼容楼坐下。
她脸红了红,道:“刚才我结巴,你不会笑话我吧?”
容楼正道:“当然不会,只是我见你和我说了这许久,也不曾象刚才那样,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吧?”
慕容潆点头道:“几年前才变成这样的。”
“是不是因为受了什么惊吓所致?”容楼问道。
见她目光游离,闪烁不定,却沉默不语,容楼又道:“若真是那样,你把事情具体说来听听,和人多聊几次,心里不觉可怕了,自然就会好的。”
慕容潆低下头,嗑嗑巴巴,道:“没,没,没......”竟是又结巴了,憋在那里说不下去。
容楼忙道:“没有就不说了,深呼吸。”
慕容潆缓了缓,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凤凰从小天资过人,于是恪叔便收他为徒,一直教导他,你是他的第二个徒弟,可见恪叔也很看重你。今天出事的是我的二哥,大哥早年夭折,所以二哥被立为储君,父王对他的要求也自然高了不少......我二哥也很难的。”
容楼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居然如此迟钝,此刻才反应过来,和他坐在一起的就是燕国的清河公主。他连忙站起,施礼道:“原来是公主,请恕在下无礼了。”
“什么有礼无礼的,你是我师弟,不妨事的。”慕容冲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慕容潆笑道:“是啊,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又转向慕容冲,问道:“你回来得好快,那事如何?”
慕容冲道:“有恪叔出马便水道渠成,父王什么都听他的。他见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了,便遣我先回来。”
慕容潆向容楼笑了笑,正待再说些什么,慕容冲却趁容楼没有防备,左手一把挽起他,口中道:“今日耽误了不少功课,我们去补回来。,你先回去。”说完拖着容楼便向“磨剑堂”里走去。
大门关上的时候,慕容潆莫名有些失落,她是子,虽然对汉朝的诗书有些了解,也从恪叔、叔爷爷慕容评那里借阅过不少,可是这“磨剑室”却从来没有人邀请她进去过。那关上的门后分明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想到这里,她转身离开了。
“磨剑堂”里,一排排的木制书架高高垒起,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每隔两步就有一处木梯供人爬上去选取高处的书籍。另一边靠窗的地方摆了几张桌椅,桌上文房四宝、蜡烛、釭灯全都摆放整齐,以便阅读之用。
容楼惊叹于这里书籍的数量,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书,以前在慕容垂的书房里也看到过很多书,但是实在是及不上这里的百分之一,而且这里的书都被人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只要寻着书架侧面刻着的种类名称就可以找到同一类的书籍。
容楼寻到“兵书阵图”这一类的书架,满满一架子令他迷茫着不知先看哪一本是好,这时,只觉头顶劲风袭下,伸手一抄,原来是一本书。
他抬头看上去,只见慕容冲正站在木梯顶端冲着自已笑道:“你就从曹操的《孙子略解》开始吧,这书不错。”
容楼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正是《孙子略解》,心下了然,道:“谢谢。”便拿了书去一旁桌边坐下仔细阅读。
天渐晚,待他再抬起头时,却见慕容冲正坐在自已对面的另一桌边,一手托着下巴,定定地望向这边。容楼不想理会他,怎料过了一会儿抬头,又隔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那人依旧是刚才那副德。容楼被他那双闪亮的眼睛看得脸有些发烧,道:“你干什么老盯着我?”
慕容冲撅了噘嘴,道:“我在想,你那双眼睛我在哪里见过。”
容楼疑道:“你见过?”
慕容冲叹了口气,道:“黑的眼睛,”说到这里,他拿起手边的笔,放入积了浓浓墨汁的砚台里,让它吸饱满,接着道:“象我的墨,很。”
容楼笑了,道:“原来你从未见过汉人。汉人的眼睛是黑的。”
慕容冲摇摇头,道:“我见过,虽然不知道他是谁。”
容楼不解道:“燕国的汉人也有不少。”
慕容冲笑道:“可是没有一个有那么黑的眼睛。”然后他站起身,一边向大门走去,一边道:“除了你......已经申时了,一起去吃饭吧。”他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钟鼓楼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