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的小舅舅偏偏却在摆弄一个火盆，从火焰中飘逸而出的飞灰有几丝翻滚着落到我的裙摆上，我微微一抖，那几片灰鸟毛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小舅舅本来一直在低着头摆弄火盆中还沾着些许火星的灰烬，可能是我抖裙摆的动作太大了被他注意到，他突然一笑道：“颦儿可知，这盆中所谓何物？”
我心想就是把你娘叠巴叠巴扔进去烧了，那灰烬它也是这样，你这没头没脑的让我怎么猜呢？
见我不说话，小舅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如今他已是瘦削得吓人，完全只剩下一张皮子包着一具骷髅架子了，白天前呼后拥之下还不怎么觉得，可现在是满天星斗漫漫长夜，整个偏殿就只我一人对着他，再加上半明不暗的灯光推波助澜，鬼影幢幢之下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惧感真是难以言喻。
见我退后半步，小舅舅不依不饶地逼上一步，把刚刚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颦儿可知，这盆中所谓何物？”
不能再不说话了，不然小舅舅发起飚来说不定得把我捺到火盆里一起烧了。
就算是急中生智，看着火盆中的惨灰暗红，我颤抖着疑惑的嗓音答道：“是我母亲的画像？”
不知是料到还是没料到，反正小舅舅怆然地悲笑一下：“那，那些事，颦儿是可都知道了？”
光与影交替掠过我的眼前，灯影幢幢中我冷笑：“陛下所说‘那些事’是指什么，颦儿又知道了什么？”
可能是我的淡漠与黯然激起了小舅舅残存的一丝生气，他猛地抢上一步扳住我的双肩，我很难想像一个人病成这样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我痛，我呻吟出声。
“你是朕的女儿！”小舅舅盯着我的眼睛低低地挤出这句话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紧跟着一颗颗地冒出来。
我别过头去避开他灼热的注视，他开始摇晃我的又肩，摇得我有点头晕眼花，耳边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呼叫：“你是朕的女儿……”
就在九岁那年，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在自家后院的小楼上母亲那副亲题画像中解读了一则几被尘封的安徒生式的童话旧事：
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小表姐听从当家姑母的安排改名易姓嫁入当地富户，只为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表弟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后来她的小表弟果真如她所愿出人头地，蓦然回首间他们却发现，自幼青梅竹马的恋人再也无法回到往夕。暗中往来被人秘密告发之后，当家姑母综合各方面考虑最终决定终结小表姐的生命以保全两家的颜面，姐弟两人的泪水与哀求只换来一个女婴的生命。
五年前读完那童话般的文字，我潸然泪下：那个最终存活下来的女婴就是我，我本姓董的母亲为了自己挚爱的小表弟也就是当今皇帝贡献出了一切，留下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老爹萧敛如今一人孤独地活在世上。
五年之后的今天重提旧事，我已没了要落泪的冲动。转过头来，我平静地看着小舅舅被阴影包裹的眼睛，惨笑一下说：“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之后就不得不撒手人寰了，如今我的性命却完全掌握在陛下手上……”那意思就是说小舅舅，当年我妈死的时候你救不了她，那是因为当时你说了不算，我也不怨你，可如今你要再把我给杀了，那可就是你太不厚道了。
小舅舅何等聪明，我这点意思他还能不明白吗，可我万万没想到，小舅舅的反应竟然是――松开手颓然倒坐，突然失声痛哭：“朕是救不了华琴，可朕不想自己的女儿因此受到牵连……”
看着小舅舅捶胸顿足的样子，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是皇帝耶，哪有个皇帝像你这样的，都快入土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事到如今，这当皇帝的可以又哭又闹，因为他从来不用担心被诛九族，我可不行，看样子是该考虑当回孙子了。
上前半步跪倒在小舅舅面前，我再次泪下：“求陛下为萧家指一条生路吧……”
小舅舅止住哭泣，泪眼婆娑地再次抬起手来抚摸我的脸庞，这一回我没有躲，一点冰冷在有脸上滑过。
慢慢垂下眼皮，小舅舅喃喃道：“是啊，颦儿你又会知道些什么呢……”
听完小舅舅这句话我就明白：我有活路了，萧家也有活路了，热泪开始灼烧我的眼眶。
“朕活不了多久了，这朕心里明白……”小舅舅的声音一瞬间变得苍老衰弱：“以后颦儿就自己多照顾自己吧，也要记得对协儿好一点，这孩子从小也是个苦命的……”
命苦？小舅舅这说法让我苦笑：刘协命苦不错，可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点儿背的吗，不能跟自己的爱人比翼双飞也就罢了，嫁个老公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天已太晚了，小舅舅让我回去休息。待我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叫住我对我说：“颦儿，今日之事你做得太冒险了，答应朕，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好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小舅舅一脸忧虑的样子只觉得喉头发紧：你是爱我的，可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呢，就算你这样一个皇帝自己身不由己的地方太多？
“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颦儿可不可以为朕再对一次那下联，用心去对一次？”
用心去对一次？愣了一下之后我一笑：“陛下，颦儿心中所想即是陛下心中所想，又何必再对？”真是笑话，当年你的小表姐用心爱了你一次就GAMEOVER了，现在还指望我对你用心呢？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还是夹着尾巴把我最后几个月的皇帝当好就得了……小舅舅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不果后自己向自己大倒苦水：你以为我这皇帝就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啊，别看在别人面前我日日花天酒地昏庸无能，我那也是天天喊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才过来的，一路装孙子下来几十年了我容易嘛我……
“陛下待萧氏恩比天高，萧氏上下必以死报之！”回身来到小舅舅面前，我再次跪倒并含泪对小舅舅许诺，反正事情弄到现在这份上，许诺早变得和眼泪一样软弱无力了，不用花钱的游戏，不玩白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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