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寨三老人的热情接待,让方卉感到不安。
想认识三王寨,想认识三王寨人,方卉是从那场游斗李老囤开始的。那一天,她看到李老囤戴着高帽子在前,后面追随着“打倒李老囤”的口号,追随着一个长长的队伍,她没有觉得滑稽,没有觉着可笑或者好玩,她却从中体会到了一种带有古典色彩的悲壮。她那天晚上给凌飞打电话,她说她的心情很杂乱,她说她通过对这一事件的思考,可能会重新选择自己的职业。记得,当时凌飞还在电话中劝说道,记者职业很神圣么,无冕之王啊!怎再重新选择呢?她叹了口气:要说,在丰唐干记者,还是挺风光的,能拍马屁,能换来实惠,可是,大多都不说实话,不说心里话,不说老百姓喜欢听的话。也许,这就是新闻特点。所以……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凌飞在电话中笑笑:方卉,你也想看破红尘啊?你还年轻,你还是振奋精神“莺歌燕舞”吧!方卉认为,自己尊敬的师长,自己倾心所爱的友人,如此来劝导她,很不实在。在这个心情杂乱的晚上,听见“振奋精神”这样的词句,她的浑身都毛扎扎的。她不愿再听下去,她换了话题。说,白老师,你给我读一段《风动荒原》吧。你《风动荒原》内的那对男女现在怎么样了?方卉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才发现自己还不真的了解老百姓,不真的熟悉老百姓。“老百姓”这三个字,看起来简单,其内容相当丰富,其文化含量相当深厚。要弄通老百姓,要弄懂农民,是需要下功夫的,是需得精力和时间做保证的。这是一门学问呀,对于这门学问的研究,不但新闻的视角和思维承担不了,而且,新闻人的职业情绪,恰恰会带来不便,甚至增添一种束缚。
游斗李老囤事件,把方卉心情搞复杂了,她说她重新选择自己职业,是一时的生气话。“记者是饭碗呀,没饭吃,怎的去做研究呢?”这天晚上,凌飞给她读了一段《风动荒原》的故事后,给她说了这么一句衷恳的话。
方卉坐下后,先做了自我介绍,又跟三位老人闲说了一些健康长寿和养生之类的话题后,才引向正题。
方卉说:“听说您老们都是老革命了,早该来拜访了,我真想从您们这里,了解了解革命的真实含义。您老们别笑我无知,掏心说,我实在对‘革命’二字比较模糊。”
钢笔李谦虚道:“不咋的老革命。四七年春天――老囤,是春天吧?我记得还没割麦。俺哥仨听说共军要打丰唐城――前一夜,共军就在俺三王寨扎有兵营。从那一夜,俺们就随上共军做事了。真的不咋老。”
广播李也谦虚道:“就是不咋的老。三天后,打镇平城,俺哥仨赶牛车给共军拉子弹――那时候说是共军,后来才听说叫解放军。四八年,解放军又打一次丰唐城,把丰唐给‘解放’了――老囤,我记得你是在这次‘解放’中进的党。我和钢笔李比你晚进几个月。”
钢笔李又谦虚道:“真的不咋是老革命。从四七年随上解放军做事,算到现在才五十来年。”
广播李也又谦虚道:“老个啥呀!闺女,实给你说吧,俺哥仨进党时,都是十八九岁了。”
李老囤总是很少说话。李老囤在吸他的老兰花烟。李老囤品着烟味,静静地坐着。
在丰唐,现在很难找到五十多年革命史的革命者了。而在三王寨,就有三位健在,并且还没有歇下心,并且还在为三王寨人操劳。方卉对三王寨的三老人更加敬重了。她站起身,给三老人依次添了茶水。
方卉一边给老人们添茶水,一边赞扬说:“打解放战争,可是冒枪林弹雨的事呀,您老们英雄啊!”
钢笔李说:“没啥英雄的。打仗是兵们的事,俺们只是搬搬抗抗,干点儿出力活儿。四八年,解放军的汽车掉泥潭里,干哼哼,干打轮子不上来。后来老囤找了几头牛在前边拉,俺们在后边推,还弄些木檀子抬。把汽车弄出来,有个当官的建议县上的党组织说,给李老囤入个党吧,老囤就进党了。又建议说,给老囤弄个民兵队长干干吧,老囤就成了三王寨的民兵队长。就这,不咋的英雄。”
方卉说:“我想啊,这就叫英雄,这就叫革命。您老们说是不是?现在有些官们坐着小轿车,去赌钱,去玩三陪,去贫污受贿,还要坐到主席台上,大讲他们为革命沤心沥血。所以,使我始终对‘革命’二字的含义想不透。”
说到现在的丰唐官们,广播李的喉管里就滚出一疙瘩一疙瘩的气哼哼。他把他的烟袋锅伸到李老囤的烟袋子里,挖了一锅兰花烟。“他们叫革命?他们也配说个革命?闺女,他们是土匪干绑票!……哼哼,哼哼……老囤,他们要说他们是革命,咱哥仨可羞死了。老囤,你给这闺女,说说啥叫革命?”
李老囤塌着眼皮,手指压压他的烟锅。
李老囤仍不说话。
李老囤不说,钢笔李急着要说。
钢笔李说:“啥叫革命?我说打日本鬼子叫革命,打土豪分田地叫革命,斗地主镇压反革命叫革命――老囤,叫我也吸你一锅兰花烟。闺女呀,俺三王寨的李老囤和艾鸣,头顶血书跪在县委书记面前,也叫革命。还有三王寨人上城斗李老囤――老囤,我觉着那也是革命。你老囤该是革命英雄哩!闺女,我琢磨,革命就是要叫农民有地种,有饭吃。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啊,说人‘吃饭第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说‘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咋?这后边话不是毛主席说的?不是毛主席说的,还能是谁说的?我觉着是毛主席……”
钢笔李没说完,广播李又接上了。
广播李说:“我说闺女,俺们为闹土改,在三王寨还枪崩了四个地主分子。日他妈,分地那天,钢笔李还挨了毛旦他二大爷的黑枪,把钢笔李的腿肚钻了个血洞。分了地,三王寨人都高兴啊,黑日白日的唱‘东方红太阳升’,唱‘他是人民大救星’,天天喊万岁,天天喊万寿无疆。唱了几辈人,喊了几辈人。三王寨人知情知恩呀!谁对三王寨人好,三王寨人不会忘呀!没想到,现在的丰唐县,歪歪嘴,咣当一下子,就把俺们二百多亩地日弄走了,就把俺们二百多亩地拿去换官印了。闺女,你评评,是毛主席干错了,还是丰唐县政府比毛主席聪明?你评评,他们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旧社会――老囤,叫我再吸锅兰花烟。旧社会,买地卖地,还要立个字据,还要按上指印。旧社会……”
广播李正气哼哼地往下说,李老囤的烟锅要石磨盘上磕磕。
李老囤警告广播李说:“扯远了!”
说着说着,新社会不如旧社会了。经李老囤的提醒,广播李急改口,唱一句文化革命时的“忆苦歌”。“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说了这么久,李老囤还是抱住烟袋不放手,不多说话。方卉正想对李老囤讯问点儿什么,突然觉着这“忆苦歌”怪有味儿。便对广播李说:“歌词怪好,您老再说一遍,叫我记录记录。”广播李说:“说词不行。唱能唱出来。”方卉请求道:“你老再唱一遍。行么?”
先是广播李唱,接着钢笔李跟着唱,后来,李老囤也跟着唱。三根旱烟袋相继停了。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不忘那一年
……
曲调凄凉,听了叫人伤感。
唱罢,钢笔李拧一下鼻子,广播李也拧一下鼻子。“老囤哪,我怎唱不出泪哩?”钢笔李说,“日妈哟,这是咋了?”“就是。我也哭不出来,”广播李说,“咱们那时候可不是这样。”李老囤揉揉眼,也没揉出泪。钢笔李又说:“日怪!”广播李也又说:“日怪!”
方卉感到奇怪。虽说调子忧伤,但不至于哭鼻子呀!别看这三位老人是农民,是种田百姓,感情还怪丰富哩!
方卉问:“您老们以前唱这歌,能唱出泪水?”
钢笔李说:“俺们那时候,天天唱,天天哭。俺们那时候,一想起旧社会,鼻子就酸。”
广播李说:“俺们那时候,一年只分到八、九十斤小麦,可土地在俺们手里。闺女,分麦子少,是俺们没把地种好。细想想,还是旧社会农民可怜。唱着‘忆苦歌’,想想旧社会,心里就立马难受。”
钢笔李说:“闺女,不只是俺们哥仨那时候一唱就哭。社员们都是这样。那时候,唱了‘忆苦歌’,还要吃一碗苦菜汤。社员们每次一唱了歌,哭得连碗都端不稳。老囤,是不是咱们真老了?把旧社会忘了?”
广播李说:“要说唱‘忆苦歌’,是得想点伤心事。我说老囤,要说想伤心事。就想想咱三王寨没土地种的难处。你想想,六年多了,咱们是咋熬的呀!日他妈,去年我进城卖猪娃……猪娃子没卖出去,交了一大把收费,挨了一晌午训,日他妈,还挨了三个踢脚四个耳巴子……说到这儿,我就想哭……呜呜――”。
钢笔李说:“我说广播李,就你那卖猪娃子的事,伤心过多少遍了?还伤心?你都没想想,三王寨人这些年有多少户没饭吃?有多少人推三轮车、干小工遭欺压?广播李,你知道不知道,我孙子今年为啥考学又考瞎了?他整天惦记家里没钱供养他。想到这儿……叫我好好哭一场吧!”
“扯远了,又扯远了,”李老囤的烟袋锅又在石磨盘上磕磕,“我说,咱们是老革命,是老党员哪!咱们得保持――话再说回来,咱们的二百多亩土地,不是又讨回来了嘛!”李老囤说着,泪水也流了下来。
老枣树漏下来的荫凉,的确凉。
是“忆苦歌”惹的祸。
方卉认为老人们伤心,全是自己引起的。如不是自己想记录一下“忆苦歌”词,断不会造成这种结局。
方卉试图把老人们从伤感处拉回来,想缓一下气氛。她给老人们一一添了茶水后,掏出手机给凌飞打电话。
“啊,是我。我在老村长门前坐着……”
“……他们没发脾气,嗯!我做错了一件事……是。三王寨人真是太忠厚了……”
“……是。忠厚只是其一,重要的是……是一种文化精神……”
“是不是还处在英雄时代?你说呢?真希望你过来…”
“过不来?是不是郭起望书记找你尝丰唐风味?不是?”
……
方卉和凌飞的话来话去,渐渐地淡了老人们的泪眼。
钢笔李和广播李,是要痛痛快快哭一阵的,是要把肚子里的委屈哭尽了的。但被方卉与凌飞的通话,弄得很无规则,破破败败。李老囤默了一阵泪水,也停了。
方卉关了手机后,换了话题。
“土地总算是又回来了,”方卉说“您老们打算怎的经营?比如说……”
一直不多话的李老囤说:“咋经营?这还用问?千年庄稼人,做的是千年庄稼。你现在去俺们地里看看,玉米、高梁、豌豆、绿豆、花生、芝麻……要啥有啥。祖辈都弄这玩意儿,都懂。”
方卉说:“现代农民跟过去不一样,不只为吃饱肚子,还要从庄稼地里挣钱,挣富。比如说,有的乡镇搞万亩桑园、万亩枣果丰产园、红薯花卉套裁、四季长青科技房……总的说是走科学路。转变观念、转变传统习惯……”
李老囤吸烟,巴嗒巴嗒。
巴嗒着老兰花烟,李老囤听完了方卉所讲的新课题。
新课题在李老囤和钢笔李广播李的印象里,并不怎的新鲜。
李老囤说:“闺女,你说的是政府话,官话,文章话,玩花样话。只能听,不能做。1958年,大跃进哪!俺们听上级指示干科学呀!干过‘亩产小麦三万斤’,干过‘红薯碾盘大、玉米棒子石滚子粗、兔子养得象头猪’,到底都跃进瞎了。种庄稼是实打实的事,播下一粒种子,长出一棵苗,八个月麦子三个月秋。你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是蒙人哩!你说‘一天等于二十年’,是耍猴子哩!闺女,你说,现在那些当官的,有几个是种过庄稼的?你说那些二、三十岁的乡镇书记们,能不能分得清麦苗韭菜?自己都穿着开裆裤,还能给爷爷们解腰带?瞎指挥个啥?”
钢笔李接话说:“就是。”
广播李也接说:“就是。”
钢笔李又说:“闺女,丰唐县就跟俺们当年玩大跃进一样,图好看,图虚名,最后弄个大饥荒。可是,俺们只玩了一次,不敢玩了。现在的官们豪杰,玩老百姓跟滚水锅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往内里扔,不管老百姓死活。上一任玩罢,下一任玩。一任比一任会玩,一任比一任有路子。”
广播李又说:“闺女,县政府的话听不得。有一年春上,县上叫全县庄稼人毁了麦苗,栽桑养蚕,日他妈,忙了一年,蚕茧没人要。你说气人不气人?去年,俺们三王寨南边那几个乡,响应县政府号召,连片种几万亩大白菜。作派啊!喜人眼呀!火车、汽车排成行都拉不完。日他妈,先是一分钱卖三斤,后是不要钱,谁想拉走多少都行。闺女,你说他们赔钱不赔钱?”
老人们说的都是实情。方卉作为《今天》报的编辑、记者,对于丰唐县俏风景下的内幕,还是比较了解的。但她只能“莺歌燕舞”,颂说大好形势。不过,她也看到了老人们的偏见。老人们只看到了官场的病态,却忽略了或者是根本就没把文明进程,和农业文明的必然趋势看透彻。
方卉说:“您老们都经历了沧桑,经历了不少的世故。您老们还是真正的老革命,真正的革命英雄。我方卉作为您们的晚辈,是非常敬重您们的。不过,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老枣树漏下的荫凉,爽爽的。三老人喝着大碗茶,抽着老旱烟。
钢笔李说:“闺女,你说吧。你是好闺女。”
广播李说:“就是。都是自家人。”
方卉说:“我想啊――如有不妥,请您老们原谅。如今已进入科技时代,种田人也必须具备科学头脑,也必得讲究科技含量。土地是固定的,土地的能量应该是无限的。1958年,您老们试验亩产小麦三万斤,在当时的条件下虽属荒唐,但可从中看出种田人的一种美好愿望。您老们品磨品磨,看我说的是不是在理?中国的农民,不再是几十年前的农民了,中国的耕地,不再象几十年前那么贫瘠了。您老们应该看到,现在化肥、农药、先进机械的使用,以及种子培植,不仅解决了种田人的许多难题,也使产量提高了好多。据说,三王寨的土地是丰唐县的肥地呀,八十年代前亩产小麦超不过四百斤。后来呢?多少?八、九百斤吧?这里边,除了土地经营方式焕发了内力,就是农业科技从中发挥了作用。再说了,现代的农民,也不能单单地盯着饭碗,还要想着饭碗以外的东西。比如说……”
钢笔李伸了个懒腰:哈哧――
广播李睡了眼皮。
李老囤埋在兰花烟雾里。
“比如说,从向土地要粮的意识里,改变为向土地要钱。现在是粮食吃不完,钱袋子装不满。现在是――”
“三王寨人六年多都饿着肚子哩!”钢笔李突然的不困了,钢笔李说,“跟1960年大饥荒一样。不同的是,1960年是到处找野菜、剥树皮,整天打发饿死鬼;这几年是推三轮车、打小工,尽遭县城的剥削压迫。”
广播李的眼皮也醒了。他说,三王寨人都是本分人,都是庄稼人,祖祖辈辈只求个吃饱饭。啥邪事都不想。现在俺们把地讨回来了,也不是件容易事,日他妈,就象俺们又闹了一场打土豪分田地。俺们知道咋去本本分分侍弄它,咋把俺们的日子过平安。
方卉说:“三王寨的土地讨回来后,还是把它的价值看大一点儿,把它的作用和整个经济市场连在一起考虑。利用科技手段,让它一亩地产生二十亩的效应。这就不是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了。您老们想啊,一分地打下的小麦,几年都吃不完,另外九分地还不栽成摇钱树?还不让另外九分地给咱赚钱?再说了,现在市场上粮价又很低,指望小麦、玉米发家治富,又太难了,不如……这么说吧,利用这些土地,引进高科技栽培,以发展经济为主……”
钢笔李又伸了个懒腰。
广播李又睡下了眼皮。
李老囤磕磕烟锅。
三老人在老枣树的荫凉下,都撑不起精神。烧柴草的烟味,从各家烟囱上飘来,弥弥漫漫;李老囤家的两只老母鸡,各自下了蛋,竞相呱呱嗒嗒地叫喊。钢笔李伸了懒腰问:“晌午了吧?”广播李动动眼皮说:“是晌午了。”李老囤站起身:“闺女,晌午就在我这儿吃饭。给你做蒜汁浇面条。”
老枣树下的荫凉怪厚。方卉掏出手机,想跟凌飞通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