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农历的节,是农家大团圆、大欢乐、大享用的节日,也是恋人们大组合、大调整的喜庆日子。喜订鸳盟、喜结良缘,往往都在节进行。那些牵线专家,说媒状元早就闻风而动,期盼在节的那一天坐在筵席的上首,胸戴大红,喜笑颜开地承受人们的恭维和敬酒。
水库腊月二十就放了假。
魏峰一回到家,魏老太太就叨咕:“峰娃你倒是给婆一句话呀!说媒的都快踢烂门槛了!你二十多岁了……”
“你别管!婆。”魏峰最烦人提婚事,任谁提亲,他一概摇头摆手,“不说!不说!”
尽管如此,给他说媒提亲的还是络绎不绝,但最使他头疼的要算延娟求婚了。
延娟在峰河水库与魏峰邂逅相遇,真是一见钟情,这个情窦初开的妙龄郎正风得意,向她求婚者没千也上了百,而且都是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弟,可她偏偏瞅上了魏峰,他那锋芒崭露的才华;沉稳刚毅的格;含而不露的温情深深吸引了她,她觉得他才称得上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要攫取这颗情山上的明珠。
回到城内,她心神不安,食不甘味,辗转难眠,梦内依稀仍相会,切切私语叙不完。惆怅和苦闷困扰着她,何日了却苦相思?她不愿将心思告诉后母,尽管后母对她也十分关心。她给父亲写了信,相信父亲会把一切都办得稳妥周到,她把握十足,相信一定能如愿以偿。只是那一天快点到来吧!她心神恍惚,唯恐掌上明珠落他人之手。
直到一年前调县团委当书记的高老师突然家访挑明此事,魏峰才悟出水库放假前牛书记和他谈话的良苦用心来。
放假前的一天晚上,牛书记传魏峰,魏峰给钢笔吸饱了墨水,揣测牛书记一定是让他写年终总结汇报什么的。
牛书记那天对他特别客气,亲自给他让坐、沏茶倒水,这倒使他有点受宠若惊,拘谨地问:“牛书记,又有何吩咐?”
“坐!坐!没啥事,”牛书记说,“这些时候工作忙,尽给你卡任务,对你关心实在不够,今天想找你聊聊。”他点燃一支烟,坐在那把嘎吱作响的藤椅上问:“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岁!”魏峰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
“兄弟几个?”
“有一个弟弟叫魏小峰,现在省城爸妈那儿,今年才十七岁。”
“你爸妈干什么工作?”
“爸爸在省工业厅工作,妈妈在国棉一厂当工人。”
“听说你家里还有一个老奶奶,老人家身体可好?”
“好着哩,牛书记,奶奶今年六十七岁了还耳不聋,眼不。”
“噢!”牛书记又吸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下说,“将来准备干什么工作!”
“哪里也不去,准备在农村干一辈子。”
“嘿嘿,”牛书记笑了,“种庄稼是干农业,干农村工作就不是干农业吗?你的心愿当然很好,我的意思是拿你的情况,找一个合适的工作最好,要不,放农村屈才了。”
魏峰有些不自在,固执地说:“牛书记,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中国农业只所以落后,就是中国人轻视农业,有本领有文化的人一提起去农村,就认为是屈才。工厂内专家云集,农村就很少,听说外国的大学生毕业后有办奶牛场、农场专门研究农业的,中国的大学生就很少办得到。这样,中国农业的落后面貌何日才能改变呢?”
牛书记只看到了魏峰文才出众,潇洒利落的一面,没想到他还这样刚正不阿——尤其在领导面前也不一味地俯首帖耳,不人云亦云。凡事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这就使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他不暗暗慨叹:后生可畏,后来者居上啊!
他和魏峰谈了很久,发现了蕴藏在这个英俊少年身上的许多难能可贵的优点。这更增加了他对魏峰的疼爱。儿能够伴随这样一个刚强坚毅的男子度过一生,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起了他的小倩——文工团的小精灵,她永远活灵活现地跳跃在人们的心里,驱赶人们心头的阴霾和痛楚。他和她过了三年相亲相爱的夫生活,一次战地宣传演出中,一颗流弹夺去她年轻丽的生命,那时延娟才八个月。
他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他觉得她就是她的化身,她身上留着他对她的深深的怀念。此时,他心内默默念叨着:“小倩呀!我可为咱们的宝贝儿找下好对象了!”
他抬眼看魏峰,他正低头抚弄着衣襟。谈话间的短暂沉默,使他觉得有点莫名的冷落。牛书记随即又热情地和他攀谈起来。告诉他要坚持学习,自强不息;要勤俭朴素,品学兼优;要公平处事,礼貌待人……分别时再三叮咛:“节到我们家来玩呵!我们全家欢迎你!”
延娟除了爱魏峰的才华和人品,似乎还有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发现:她觉得他对姑娘的暗送秋波或眉目传情显出近乎憨痴呆滞的反应,不似浪荡公子那样眉来眼去让人厌恶。这难说不是一切子的普遍心里感应。她们以为唯独这种憨痴背后雕刻着“忠诚可靠,坚贞不渝”几个字,她们预感这种男子日后大概不会嫌弃前情;喜新厌旧;左顾右盼;见异思迁,而会老老实实伴随她们度过一生。然而,正是魏峰这种对爱情的执著害苦了延娟。
高老师带来的消息,确实在魏峰心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回答虽然是肯定的,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延娟和毕霞作了一番比较。延娟体魄矫健,格开朗奔放,那浓重的眉宇,厚厚的嘴唇,在她活泼的中平添了几分男子气质。她背景灿烂,条件优越,言谈举止中无不带着干部子特有的自豪和骄傲,这就造成了她在魏峰心中的致命伤;毕霞孱弱,但天生丽质,白皙细腻。屡屡的挫折,造成了她压抑的格,但她决不是“潇湘馆”中的林,泪不轻掸,固执孤僻,默默地顽强地与命运抗争,有时虽也表现出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但心底那团希望之火始终也不曾泯灭。大概也就是这一点唤起了他对她的眷恋和同情。他恳诚布公地向高老师摊了牌,请求高老师帮助他处理好这件事。
书记的儿要和魏峰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在村内传开了,连“四大缓”之一的有存也急着说:“峰娃,可不敢错过了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海娃见了他老是嘻嘻地笑,不停地拍着手说:“!!,朗格、朗格、朗格朗!”东升、敢明一伙青年半开玩笑半嗔怪地激他:“嘿!快当驸马千岁了,那时可别忘了咱穷哥们儿哟!”
老太太们也一块儿议论此事,秀梅妈说:“听说是牛书记的儿看上魏峰了,牛书记托人来提亲,嘿,你看峰娃犟不,拒绝了人家。我家老头子把峰娃数落了一顿,说什么前途呀!事业呀!你知道峰娃咋说?我凭本事吃饭,决不靠粗腿!”
毕霞妈一言不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
“魏奶奶,哈哈哈……”盼人穷人还没进门,笑声倒先传了进来。魏老奶奶听见队长来了,忙给让坐递烟,盼人穷边接烟边笑嘻嘻说,“咱峰娃可了不得,你老的功夫没白费呵!”
“他—个毛猴娃娃能有什么能耐!”
“咦!”他小眼一挤头一歪说,“水库上近万人,牛书记单叫咱峰娃写报告,那报告写的哟——如行云流水,给牛书记的嘴一渲染,启迪人心摧人奋进!人们都啧啧地赞不绝口。如今是公社要他当秘书;大队要他当文书,我说啊!不行!人才不外流,马上上任当队会计!”魏峰一听要他当会计,忙跑出屋说:“尚德哥,我可没干过这活,连算盘都不会打呢?”
“哎哟!这小小算盘够你一晌学吗?”
魏奶奶听说要让孙儿当会计,放心不下,插话说:“你哥,峰娃还年轻,可不敢叫出了差错,影响全队分红哩!”
“没问题!我瞅下的人还会有错?奶奶你贵贱不敢打岔!”说完又哈哈一笑。
“尚德哥,”魏峰说,“还没选干呢!到时候选谁谁干。”
“什么?”盼人穷小眼大瞪,“选谁谁干?这几年你听谁说选举过,现在是党和贫下中农说了算。党支部一研究,贫、下中农会一通过,社员会一宣布就妥了。再说,我当队长,人事合得来干,合不来拉倒!在咱队我不干再有人吗?我说要谁就谁,不敢说吹呢,我说的话他大队都不敢拨回。你当会计我和大队说妥了。”
“尚德哥,让我再考虑考虑。”
“有啥考虑的,你这娃,争着当会计的人把我门槛都踢烂了,可就是不让他当,只要你听哥说,还怕日后没你的好处。”说着做了个鬼脸起身走,又笑着说:“魏奶奶,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下午就让魏峰帮老会计搞决分。”
白蛇问盼人穷:“大哥,你怎么让魏峰当会计?尚仁在家多年你怎么都不提拔他?”
盼人穷小眼一眨一眨说:“你懂个屁,尚仁是什么料?魏峰是什么料?人家书记的儿都看上魏峰了,真的成了,以后再巴结不是迟了!再说,这会计是栓马桩,还不知道栓住栓不住呢?嘿嘿!”
他那两声从鼻腔挤出的冷笑,足以把一个人送到牛王崖里去。
高老师在城关中学当团委书记时,魏峰是班团支部书记,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他记得,他是“学习著作红旗手”,他组织的一次“学雷锋主题班会”,一下子把全校的学雷锋树标兵活动推向了。牛书记托咐把令爱许配魏峰,他打心眼里高兴。但他确没想到出乎意料。他为魏峰失去一次人生的天赐良机而惋惜,但他又钦佩魏峰忠于爱情,不受世俗和权贵惑的品格。他向牛书记转达了魏峰的问候:感谢牛书记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并通过他转告延娟同学,他很珍视她对他的纯真的爱情,但因已有旧交,实在无法从命。
作为一个长者,牛书记对此事完全能够理解,儿情长,姻缘天定,从来就不可牵强附会。但延娟听此消息却如五雷击顶,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爱遭拒,对于这个一向倔强好胜的姑娘,思想上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在运动场上,她以顽强的毅力战胜了她的四百米跨栏赛的角逐对手;在文化革命的街辩巷论中,她总能把对手驳的体无完肤;她不曾被武斗吓倒;她不曾对强权屈服,而今却败在一个情敌手里。她嫉妒,她愤懑,她想歇斯底里大发作。然而她却软瘫在上起不来。
这可难坏了牛书记和他的子。后母把好吃好喝端到她的枕边,她只是摇头。牛书记搔首搓颈在屋内踱来踱去,暴躁得把几个下属训斥得狗血喷头。
还是延娟十七岁的韩玲懂得的心思,她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亲自去一趟嘛,说不准他对你了解得还不够深刻或者他现在正在彷徨犹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劝告又燃起了她心头的希望之火。对呀!我何不亲自出马,即是事与愿违,我也要会会我的情敌,看她到底是西施还是妲己。
延娟把心思告诉了父亲,牛书记虽心内不悦,但又不好阻拦,只叮咛她要沉着冷静,不可感情用事。同时又给峰源公社的联主任尤佩珍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