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毕霞被抽到公社画壁画,一直画了几十天。
任君要把政治空气搞得浓浓的,见墙就插画,什么“在城楼上”;“铁拳砸烂帝修反”;“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毕霞越画越熟练,一般的宣传画一两天就交差了,害得任君忙不迭地为她找画场,生怕她一画完就回去。毕霞是个有家教的姑娘,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出门带着个小姑娘做帮手;虽和任君已混得很熟,但从不单独和他在一起。按时上工、下工,曾不起早摸黑,早到晚退,而且一到场就投入紧张的工作中,无暇顾尔,害得任君干急近不得身,连谝一会儿的工夫也觅不到。
毕霞画主席像时非常小心,细致入微,生怕那儿出了问题,连颜也要在下边试几次才往上边涂。
这天,画照墙上的主席头像,任君在画壁下指手划脚地议论、指点,夹杂说一些闲言碎语寻着和毕霞套近乎,“毕霞,看你这画人物的功夫,放像一定没问题吧?”
“学哩,有家具,怕放不好!”
“别谦虚,有机会给咱放一张!”
“行!把你和嫂子的订婚照拿来,给你放一张带彩的!”
“唉!咱那口子的像可不敢往出拿哩!”
“怎么!怕人把嫂子的脸皮看没了?”
“嗨嗨!那丑眉眼怕把人吓死哩!”
“嘿嘿!任书记是说反话吧,嫂子一定是温文尔雅,楚楚动人,百内挑一吧?”
“适得其反,唉!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位夫人我任君天天擎着吆喝着让人看呢!”
毕霞的脸刷一下红到脖子根,心想:“这任书记,我怎能与你的夫人相提并论?”心内觉得快快然,但又不好意思发作,只是闭了缄口,一言不发。
任君自觉失言,百般讨好,说这说那,毕霞只是认认真真作画,只字不吐。
毕霞下工走后,任君自觉晦气,闷闷不乐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心内有千般的怨恨,万般的郁闷,心里盘算:我那么暗示一下,你就恼啦,你毕霞还不是笼中鸟,瓮中鳖,迟早要让我抓到手。
那是一个月光朦胧的晚,冰冻了的霜雪增添了的静谧和冷寂。树枝在寒风中“啪啪”作响,怪石嶙峋的山崖忽然变得狰狞可怖,莺在树林内穿来梭去,发出“咕咕瞄咕咕喵”的凄凉的哀叫。
石柱如约来到村后的桦木林里,秀梅站在一截树桩上,石柱远远的俯首立着。犹如一个将军呵斥他的士兵;又如老师训斥他的学生:“你老实说,这信你让谁写的?”
石柱抬起头尴尬地说:“是我写的嘛!那不明明是我的笔迹吗!”
“哼!你写的?你那狗肚子还有这货!”
“真的,秀梅,我是真真真心爱你,我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你看。可你……”
“住口吧!我不愿听你那婆婆妈妈的叨咕,有爱藏心里憋不死你!再不要在人多处丢人现眼的,越是那样我越不理你!”
“秀……秀梅”石柱近乎祈求说,“那……那你总该表个态,让人……人家放下这颗兔子……兔子般跳动的心!”说着,眼巴巴望着她,她是天上的太阳,可望而不可及。
她森严着脸,上齿咬着下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厉声说:“你过来!”
他打了个寒战,天地间突然暗无天光,他心中的太阳一下变成了个大冰球,他心中的偶像一下变成了凶神恶刹。此举凶多吉少,他分明看到了她脸上的暴风雨……
他并不怕她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或一口厌恶的唾,可那意味着什么?那岂不轻轻就把他推到绝路上去了么?他失去了对秀梅的爱的支撑,这尘世上还有什么使他赖以生存的支柱呢?难道这人世间本该朦胧而不该清楚么?
他犹豫地挪动怯懦的步子,鞋像有千斤重,咫尺像是千里远,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脚前站定,低着头等待发落……
她没等他站稳,“咚”地从树桩上跳下来,扳住他的头“叭”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跑走了。
他在那儿怔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心像从严冬内慢慢苏醒了的种子,萌动着对天的希冀,他摸了摸热乎乎的脸蛋,左颊那儿有个湿润的唇印,那是她的,真的,是秀梅的,这不是做梦……
“噢!——”
“噢!噢!——”
“噢!噢!噢!——”
他跳跃着,转着圈子对空嚎叫,群山发出浩亮的回响。
第二天,石柱提了点心去谢魏峰,魏峰问这问那,他只是嘻嘻的笑而不答,其实那笑容就是最好的回答。你看他,俨然变了一个人,走路都特别带劲儿,嘴里还哼哼卿卿不知唱啥曲儿。爱情真是一把火!
魏峰那天把饭打回来,不见了毕云,他到外边喊了几声,也没见他的踪影。
此后好多天,他对魏峰生着大气样不理不睬,对秀梅也乜一眼瞅一眼,面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冷漠、凶残。这微妙的变化只有秀梅锐敏地觉察到了。
那天下工,秀梅因收拾工具迟走了一步,在河弯那儿,毕云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站在路中间不言不语,只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要干什么?”秀梅厉声喝。
他那双仇视的目光低垂着左右扫了扫,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说:“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我怎么啦?”秀梅平静地说。
“魏峰给你写恋爱信啦?”
“什么?你胡说什么!”秀梅一下气红了脸,对她的一切打击她都能忍受,她不能容忍毕云对魏峰的污蔑,她一向非常敬重魏峰,她羡慕魏峰和毕霞纯真的爱情,她认为魏峰决不是那种朝三暮四、胡作非为的人。她跨前一步推了他一把说,“不准你胡言乱语!”
“哼哼!”毕云冷笑两声,“什么就是什么!何必那么装腔作势,你了魏峰没人绊你的脚,不过,我只可怜我,交了他这个肮脏货!”
“住口!”秀梅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随即把石柱给她的信一下摔到毕云脸上。然后蹲在路旁的石头上蒙脸啜泣起来。
毕云抽出信看了看,没问题就是他那天见的内容,不过字体全变了样,下款的署名却是石柱,他一下明白了,把信一扔扭头就跑。
他一口气跑到尖刀连部门口,魏峰正推门进屋,他一把拉住他,右手把门一推,“嗵”一声,一块石头从门框顶上掉下来。他二话没说,转身走了。
魏峰怔住了,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朝毕云的背影喊了几声,他头也没回。
晚上政治学习讨论的《农村各阶级的分析》,石柱显得特别活跃,他发言说:“一无所有最革命,越是富有越反动,所以革命应该依靠贫、下中农。”
毕云听得不顺耳说:“贫、下中农全是好的吗?如果贫、下中农是贼,也要依靠贼吗?”
石柱站起来说:“你老实点,你敢骂贫、下中农是贼!”
毕云也站起来指着石柱骂:“我看你就是贼,队内的红薯,你妈连庙里的半截子砖也的抱回去了!”
石柱脸涨得通红,指着毕云骂:“你……你这富农狗崽子!”
“嗵!”毕云一拳上去,石柱鼻嘴“唰”地流出血来。石柱“噗”地喷出半颗血牙,冲上去就和毕云玩起命来。魏峰呵斥不下,上前去挡,被毕云一推,打了个趔趄。
东升和敢明坐山观虎斗,见打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像鸡斗一样都多少挂了点彩,他俩才挤挤眼上前一人拉一个把架拖开。
秀梅来迟一步,见此情景,气得七窍生烟,上前“啪啪”给了石柱两个耳光,“你发什么神经!给了你点颜你就想染大红!你是贫农便怎么样,昨天公安局逮了两个就是贫农。”
石柱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她又转脸对毕云说:“哼!你好威风哟!那年年龄不够没得坐凉窑(指监狱),现在长了几岁,赶着想去乘两天凉,是吧?”她突然变了腔调,“你是瞎子!瞎子!看不清形势辨不清人,你真把人亏死了,我要看不准你,那么就……就是我把眼瞎了!”
毕云歪着头,迈着脸,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窑内静极了,听得见炉火燃烧的哔卜声,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炭烟味,使人感觉憋闷难忍。秀梅转向众人说:“你们都给我听着,大家都勤检点着点,做事要掌握分寸,理论和良心相结合,要讲阶级斗争,也要讲邻里关系,如果再发生类似事件,可别怪我不客气!散会!”
人都走后,秀梅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魏峰踱到门外,骤然的寒冷使他清醒了许多,他仰望青空,繁星眨着狡狯的眼睛,河谷像一条灰白苍老的巨龙蛰伏在莽莽的崇山峻岭之中。他回顾和秀梅相处的这些日子,大家为什么都害怕小而瘦消的秀梅?而把他堂堂七尺汉子全不放在眼内?秀梅发过一阵威却为什么还要委屈地哭?凭良心说,他对毕云不错,他却为什么忽然一反常态对自己怒目相视?门框上的险石谁人设置?毕云为什么又会在紧要关头出面排险?吸收毕云进突击队时秀梅说:“你在心点!”是什么意思……
魏峰可以把一篇“矛盾论”讲得头头是道,但他对这实际中的人和事却无法解释,他越发觉得对家乡陌生和对周围人难以理解。农村是一所大学,一个大课堂,要在这里真正取得文凭,实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呵。
翌日,石柱又请他给秀梅写信,魏峰说:“去去去!把那还能当馍饭吃!”
石柱可怜兮兮说:“峰哥,帮人帮到底,半途而废可就毁了老弟了!”
魏峰没法,草草拟了个底稿。
过几天,他又死乞百赖地缠魏峰,“善门好开难闭”,魏峰就这样被人推着掀着,编织着给秀梅的一封封情书。
每当他替石柱写完了给秀梅的恋爱信,就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毕霞,那滋味犹如含着一块巧克力糖,似乎除过甜还有一种什么滋味,耐人寻味。直到糖化完,余味犹存,可究竟是一种什么韵味,还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