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何妨?”巴特热听说阿贵留住明寿,心里顿时一宽,继而又思索起除掉明寿的办法。他断定明寿不会久留军营中,而阿贵也未必肯相信明寿的话,对皇上派下的坐探,任何督抚都要畏惧三分,采取曲意奉承的态度。但骨子里又十分痛恨和鄙夷,想到这些坐探回京后在皇上面前不知如何讲究自己,搬弄是非,个个又是气又是怕。但象阿贵这样颇受恩宠的重臣,虽然不能排除也在皇上监视之下的可能,可比起一般的一二品大员来,傲气自然旺盛许多。他秉性倔强,怎么会对区区五品侍卫——甘为人驱使的鹰犬低声下气?!这美其名曰的饯行之举,怕是于明寿凶多吉少,说不定要以什么借口……想到这,巴特热不由喜上眉梢,扬起马鞭,对并肩而行的哈木说道:“哈大人,依鄙人看,此事今日便可化险为夷。”
“愿闻其详?”哈木狐疑地问。
“督师大人不仅为人憨厚,彰善瘅恶,而且对军机政事运筹得当,有许多过人之处,素有赛似诸葛之说。对我索伦将士一向不薄,绝不会听信明寿的谗言,明寿撞在他手中,只怕是飞蛾扑火,自焚而已。”巴特热自认为比哈木了解阿贵,十分肯定地说,言语之间,脸上明显流露出赞赏和感激的神色。
“巴大人未免过于自信了吧?”哈木听了巴特热的话,郁郁寡欢地说:“满人历来官官相护,与外族官吏从来就是心存异念。”
“哈大人此言差矣,督师大人又当别论,我等可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呵。”巴特热漫不经心地说。
哈木见状,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发出声,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液。他悄悄斜睨了身边的巴特热一眼,感到对方变了许多,有恃重老成,也有稚嫩飘浮,尤其是那一副过于天真自负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短短的谈话,他已看出这十一年来,巴特热精进的是战绩和自身武功,于人情世故,官场的倾轧一道,还幼稚得可怜。以此下去,不知还得经受多少波折,想到这里,他的心头沉重下来,想规劝一番,又碍于官职悬殊,有众将在旁,无从开口。
一行人马缄默不语,行驰在山路上。
军营的大账中,明寿心神不定地在几名参领的坐陪下饮酒,他按照阿贵的吩咐,团口不谈一点有关巴特热的事情,只是心里暗暗纳闷。一个督师大人,皇上的宠臣,今日何以逾越常度,为一个小小的五品宫中侍卫饯行?如果说这些参领想攀结自己,为日后仕途伏下引线尚可,可这个位及人臣、声威显赫的督师大人图个什么呢?
他想起刚才阿贵那副不即不离的仪态和游移不定的眼神,偶尔发出的令人发寒的冷笑,不由哆嗦了一下,心神不安起来。他推开酒杯,立起身一揖,说道:“有劳各位,鄙人不胜酒力,又是公务在身,不能奉陪各位。告辞。”
在另一所大账内,笑声朗朗,话语声声。
“大人,”丰升额向前探出脑袋,满脸笑纹地说:“古人曰:将相和乃国家社稷之洪福。大人在繁杂的军中 文首发务中仍然念念不忘为巴特热与明寿解除芥蒂,重归于_38605.html好,可谓明智之举,传世美谈呀。”
“哪里,这也是为社稷着想呵。”阿贵嘿嘿笑了几声,眨眨眼又说:“丰大人,依你之见,如果明寿自恃己见,先声夺人,不肯与巴特热言归于好,那将如何是好呢?”
“大人的意思是——”丰升额困惑地支吾着,他实在猜不透阿贵的意思。
“哦,鄙人是担心明寿利令智昏,言语怪异诞妄,在此与巴特热闹翻,到了京师又胡言乱语一番,与你我可都不利呵!”阿贵低头叹了口气,瞟了瞟发呆的丰升额又说:“你我的良苦用心如果招至非议和猜疑,可是得不偿失喽。”
“这……大人所言极是,唉,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丰升额急得拉长了脸,他深知坐探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这件事弄得不好是引火烧身哪!他在账内转了几个圈子,步子渐渐沉重起来,脸色发青,呼吸急促,眉头紧蹙在一起,象是思谋一件什么大事。猛地,他把头凑近神态悠然的阿贵面前,一字字地说:“杀——了——他!”
“什么?”阿贵蓦地立起身,惊问,可脸上却隐隐带着笑意。
“大人,明寿的来历无人知晓,全军上下只有几个将领知道,干脆,如果他不就范就似罪处斩,以绝后患。日后皇上问起来,我等只作不知,对,就这样,你我身为督师,斩个小小五品官还值得追问么?”丰升额一口气讲完自己的想法,自以为得计,竟然晃起又肥又大的脑袋。
“咹,不错。”阿贵笑吟吟地点点头,赞扬道。可没等丰升额笑脸绽开,又把他的笑纹变成了霜雪。“不过,丰大人,与明寿饮酒的几名将领可都知道他的来历,这是瞒不住人的。擅自处斩皇上派下的人,那……”
阿贵的一番话惊得丰升额出了身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荒唐至极,不禁又羞又急,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阿贵。他也和阿贵一样有心成全巴特热,可为此累及自身的安全,耽误自己的仕途,他是不干的。
“丰大人,”阿贵瞅着手足无措、呆痴的丰升额说:“巴特热同明寿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们自行了断的好,你我就不必介入了。”
“哦——方才大人不是说要为他们的和解,从中周旋一下吗?”丰升额一听阿贵要撒手,顿时糊涂了,提出为巴特热和明寿撮合的是他,转眼间想撒手不管的也是他,此人到底想什么呢?
“不错。”阿贵点点头,继续说:“巴特热即刻到来,你我留下明寿,这不就是为他们两人留下一个见面的机会了么。只是……两人都很倔强,很难和解,因此,不宜在军营内磋商,以免闹翻了徒乱人心。待明寿一走,让巴特热单骑……这样一来,事情办好了,你我都有光彩,办得不好与你我没有一点关系——咹?”
“呵——妙极,妙极。大人高见,高见哪!”丰升额听得张大的嘴巴,赞不绝口。打心眼里佩服阿贵的心计,是的,事情发展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巴特热和明寿一旦明火对仗,在荒郊野岭结果明寿。这样一来,不但打发了明寿这个只能惹起事端的危险人物,而且与阿贵和自己没有一点瓜葛,相反,几名将领又是两个督师大人善待明寿的人证。此计可谓天衣无缝,一石二鸟,好呵……他兴奋之余,哪甘落后,稍稍揣摩了一下,又说:“好,就这样办。大人,这一下巴特热对你我一定会感恩戴德,从此乐为驱使。嘻嘻,此计无论是对巴特热或是明寿,也是欲擒故纵呀。”
“哈哈……”两人放声大笑起来。阿贵笑得轻松,舒畅,丰升额却越笑越别扭,他觉得这个“欲擒故纵”中,不但是指巴特热和明寿,好象也包括自己。没等他仔细琢磨,一名侍卫进账禀报,明寿前来向两位督师辞行。
“卑职向将军大人辞行。”明寿进账跪拜,从声音和气色看,比先前恭谨许多。
“咹,明寿,此次回京,还望将军向皇上据实禀报。”阿贵话中有话地说。
“大人,卑职不敢乱讲,秽人耳目。”明寿心中一惊,低头答。
“这就好。”阿贵瞅了瞅畏缩的明寿,突然关切地说:“本督师见你的坐骑又瘦又小,想必是慌乱之中劫得的劣骑,此地离京师几千里之遥,又是荒乱的征战之地,没有一匹良驹怎么行呢?这样吧,这里有一匹川北高头大马,好马配良将,你拿去吧。”
“谢大人,卑职无功受禄,心中不安,不敢领受馈赠。还是——”
“好了好了,不必推辞。”阿贵打断明寿的话,接着问:“你准备走哪条路呢,要不要本督师派人送你一程?”
“不必,卑职一人方便许多,众多兵将反倒招至四处叛军的堵截。”明寿答。
“那好,依本督师看,你还是走大路的好,小路僻静荒凉,常有士兵的散兵游勇。”阿贵深思了一会儿说。
“卑职遵命。”明寿飞快地瞟了阿贵一眼,回答。
军营许多将士欢呼雀跃,簇拥着巴特热来到督师大账旁。
阿贵早就望眼欲穿地盼着巴特热的到来,眼下一见巴特热真的出现在账外,心里不由一阵激动,也掺杂着一丝酸楚和愧疚,他多么想迎上去拉着这位骁将的手,亲热地寒暄一番,互诉衷肠。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毕竟是全军的统帅,城府极深的权臣,为了矜持起见,当着各式各样、心绪不同的满蒙汉及索伦将士的面,他当然不会做出有失主帅体统、超越常度的举动来。而丰升额却顾不得那么多,真情毕露地冲出大账,与巴特热拉手言欢。
在督师大账前,众将士渐渐散去,巴特热跟随丰升额进到账内。
“叩见将军大人。”巴特热惴惴不安地跪拜,得知明寿在大营后,他一路上心惊胆战,一面等待着无法回避的急风暴雨,一边考虑着自辩的措辞。
阿贵不动声色地看了巴特热好久,才淡淡地说了句:“起来吧。”
“扎。”巴特热闻声立起,肃立一旁,额头不知不觉间沁出汗水,他觉得这一刻功夫居然那么漫长,难挨。
“巴特热。”阿贵开了口,语言不紧不慢。
“卑职在。”巴特热赶紧应道。
“在峨嵋盘桓几十日,还好么?”
“还好,只是……”巴特热心知阿贵的意思,对方早已从明寿那里知道了一切,或许由于明寿的添枝加叶,无中生有,比自己预料的要多得多。所以,明知不讲不行,但又不知从何讲起,一时语塞。阿贵的沉稳打乱了他在路上准备好的对策,在对方还没有斥责之前,贸然自辩,不恰恰说明自己心虚么。
“哦,好了。门派间恩恩怨怨不必讲了,与本督师和金川战事无干。”阿贵闪烁其辞地抢先说,实际上是暗示巴特热不要深说,免得许多麻烦。
巴特热立即心领神会,知道阿贵网开一面,不想追究,不由悄然吐出一口长气,壮着胆抬起头,用感激的目光瞅着阿贵和丰升额。
“巴特热,你不必担心,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你的怨屈有督师大人做主,不久,你就会否极泰来。”丰升额忍不住搭腔,把底露给巴特热。
“多谢督师大人提拔之恩,巴特热没齿不忘。”巴特热又拜倒在地,由衷地说。
“没错,巴特热绝非是那种前倨后恭、反复无常之辈。”丰升额没等阿贵开口,又抢过话头说,直到阿贵瞪了他一眼,才戛然而止。
“算了算了,起来吧。”阿贵愠怒地扫了丰升额一眼,暗怪丰升额多嘴多舌,他卖了个顺水人情,却把一切责任推给了自己。他让巴特热起来后,又说道:“眼下有件事要立即办,此事需你自行了断,本督师爱莫能助。”
“请大人吩咐。”巴特热忙问。
“明寿正在返回京师途中。”丰升额一见阿贵以目示意,急忙接过来说:“你即刻乘快骑追赶,此人跋扈异常,没有一点善相,如何对付,你自然清楚。”
“大人,明寿几时启程,走的哪条路?”巴特热此时才恍然大悟,不觉精神一振,问。
“此人颇为狡诈,又疑心甚重。”阿贵皱皱眉头说:“本督师让他走大路,他必定偏走小路。好在他的坐骑是一匹川北劣马,一定走不快,你赶上他后,务必做得干净些,免得累及他人,明白吗?”
“卑职明白,请大人放心。”巴特热自知此事关系重大,两位督师大人也冒着很大的风险,心里自然是感激万分。
“此事一了,只要我们三人守口如瓶,就会安然无恙,哼,偌大个金川战场,不是有许多将士被散兵游勇杀掉的么。”阿贵冷言**。
“这样一来,你的隐患一除,来日在沙场上建功之后,有督师大人保荐,不愁高官厚禄。”丰升额笑呵呵道。
“且慢,”阿贵并不乐观,想了想又说:“金川战事即日开始,许多事情清寒是经纬万端,不能等闲视之,我等还要自强不息,以不变应万变,万万不可苟且偷安,要知道宴安鸩毒呵!”
阿贵想到战事即起,还有许多事情没办,心情并不轻松,当着两个左膀右臂,发出感慨。丰升额觉得阿贵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不以为然哼哈几声。唯有巴特热体谅到阿贵的难处,这位督师大人是两面作战哪,金川战场是明的,歌舞升平的京师中是暗的,而且哪一方也只能胜不能败。金川战败,他会重蹈覆辙,步温福的后尘;京师官场失势,就会一跌千丈,那——可比死还难受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