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我和凤威坐在大路边吃过午饭稍做休息,整个上午,我们爬了一座山串了两个寨子都累得不轻,但却一无所获。劳而无功是因为我一没见过咖啡树长什么样子;二不知道咖啡树生长的海拔,喜好的环境;三是我连咖啡未烘焙前的模样都没看过。看来做咖啡大王的梦做起来挺,真要脚踏实地做了还真像大海捞针般难。
“凤梧,你说那个咖啡到底长什么样子?像桃子吗?”找了一上午感觉越来越懵的凤威盯着我问。
“不像,没有那么大,有点像生。”我揉着快要打泡了的脚和他解释,但说了半天他也想象不出来,最后只好掐了片头上的树叶用头上的银插针画给他看。
这银插针有点像用链子连在一起的一双筷子,用来画什么非常好用,平时我就拿它当笔树叶当纸胡写乱画。我一边再树叶上画出印痕,一边向他解释:“咖啡豆是小小的,只有我们指甲大小,看起来像嘴唇的样子,至于颜嘛,就你皮肤这个颜了,深棕。”
“味道呢?”
“微微有些苦啦。”
我们正说着山路上就陆续有人三三两两拖着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从我们面前经过,一路慌慌张张跑着往山里去,有的手里还拿着包袱,有的则连包袱都没有只是拉着儿拼命跑,活像后面有老虎撵着。
“娘,我实在跑不动了,让我喘口气在走吧。”一个孩跑到我和凤威面前时,脚下一绊几乎跌到,哭丧着脸哀求母亲歇歇。
“不行,现在不跑被抓住了咋办?没听说被抓住的就没放回来吗,到时候剩下我和你爹可咋好?”中年人急吼吼地拉巴着儿往前奔。
我听了这半截子话半懂不懂的,想找个人弄明白,奈何他们全都一副逃命的样子,谁也没心思应付我这无知小孩,我只好跟上一对跑过来的父。
“这位大叔问一下,这是出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急道:“娃子,你咋还待的住不逃嘞?”
“为什么要逃?”
“难道你不知苗王的兵这两天从呈贡一路抓十来岁的娃子。被抓去的都没有回来的呀。”
“苗王为什么要孩呢?”
“有人说是进给皇帝;还有人说是苗王年老体弱了要用娃子炼药,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好事,有去无还。”男人和我说了两句落了后,急忙掐断话头拉着儿往前赶了。
我皱着眉头走回凤威身边,和他简单说了下,凤威感觉事态严重,认为现在下山弄不好就会碰见苗王的兵,这想法和我的一样。最后我们决定随着人群跑,云贵地区多山自然也多山洞,如果能先进山洞躲过这场事,等天黑苗王的兵撤了再赶路回家,也不迟。商量定我们就撒开腿像人群消失的地方追去。
谁知才跑出一盏茶的功夫就瞄见了他们的人影,而且那些人影在我们视线里急速变大。我心里正纳闷就发现原来他们正在向回跑,心里一凉,料定他们一定在前面遇见了苗兵或是猛兽,不然不会掉头猛跑。虽然现在前后情形都不明了,但可以猜想如果是遇见了野兽,人多势众的情况下野兽也不会恋战,而且人群中不乏壮年男子应该不会慌乱成这个样子;可如果是遇见了苗兵,苗兵既已从山上向山下包抄,那下面一定有人封住了路,跑下去只是自投罗网。
凤威急得拉着我直转圈,“凤梧怎么办啊?你要是他们抓住了怎么办?”
我看着他快急哭出来的脸,也无计可施嘴里不停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啊……”心想自己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运气背透了,才要大展拳脚干实业,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逃犯。放眼看去这里除了石头就是树,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树,对呀,不能上天我们能上树啊,我灵机一动,猛地拽住凤威:“我们上树。”
对于凤威上树和蹬楼梯没啥差别,三两下就攀上了山路旁一棵大树,而我从来没上过树,爬了半天还是脚踏实地,凤威急得把背上的弓摘下来好不容易才把我拉了山去,我俩各攀住一枝粗大结实的旁枝,但感觉还不够高,又向上爬了爬心里才觉安全些。
我俩正趴在树杆上喘粗气时,三拨人竟在我们藏身的大树下碰了头,第一拨是那批逃命的大人和孩,才跑至树下就被山上山下两拨追堵的苗兵围住。我和凤威登时吓得大气不敢出,两手死死抱着树干一动不动,努力把自己的身子藏在树干和茂密的枝叶后。
见所有人都已经被围住,苗兵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一个身材魁梧的头围青帕的中年人走了过去,他站在人群前看了两眼,便对身边一个苗兵使了个眼。那苗兵便带头把被大人护在身后的孩子一一拽到了前面。中间也有人反抗不肯交出儿,奈何人为刀俎,冰凉凉的刀架在脖子上,手里就起了汗在抓不牢儿。
看见这一幕我心里一片哀凉,努力劝慰自己要认命,要适应这没有半点儿人权的古代生活。
中年男人看着面前十几个胆怯的甚至哭起来的孩子:“你们不该跑,能被世子选中是你们的福气,别日后看着别人飞黄腾达了怪你们的爹娘拖了你们后腿。”
难道真的是要选这些孩送给上朝皇帝?不过古代统治者也常把能为帝王延年益寿做出的牺牲,人殉之类的事算成福气。总之,一些泯灭人的事被些狗腿子的狗屁话一糊,都成了中五百万彩票一样可遇不可求的好事,谁信谁是傻子。
他一席忽悠人的话说完,便队身旁一个苗兵递了个眼,那苗兵便走到每一个孩子面前询问她们的年龄。
“你多大了?”
“十二岁。”
“你呢?”
“八岁。”
……
干嘛还问年龄?给皇帝进贡子应该择的是容貌?与年龄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给苗王入药有老嫩之分?这也难说,想当年嘉靖皇帝就命人招揽八至十二岁的孩子入宫,采其初潮炼丹。苗王不会也是这么变态吧?
我正胡乱思量着便感觉脖上凉习习的,但也不干乱动唯恐随身的银饰弄出声音,就努力用斜眼向凉处瞟,这一瞟我差点尖叫出来。
一条铜钱般粗细的蛇正对着我的脸颊吐着鲜红分岔的信子,一股蛇腥气扑面而来,我几乎吐出来。虽然在凤家寨生活了近十年可我怕蛇的毛病一点儿没改变,为了这凤嬷嬷特意给我缝制了一个装满雄黄的囊。今天不知是囊里雄黄挥发尽了,还是我占了这蛇的树穴它恼了,怎么偏赶这个节骨眼冒出来。今儿这点儿不是一般低啊。
旁边杈上的凤威似乎感到了我的不对劲,扭头瞧向我才发现我脸侧贴着一条褐纹的蛇。他知道我素来怕蛇,刚才忍住没叫已经是奇迹了,不知还能挺多久。
我都感到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了,凤威才想出办法。他从怀里掏出弹弓,又掐了块中午吃剩的糍粑,用目光询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他平时用这个打鸟儿还是蛮准的,但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但事情紧急我眼下除了给他鼓劲外实在没什么办法,向他投去了信任鼓励的目光后,我就闭上了双眼等待他的行动。
在极度安静中我听见一阵风声过耳,随即后颈那丝凉便消失了,脸颊也没有被蛇咬到的疼痛。才松下一口气,就发现那蛇从树上直坠到下面一个苗兵肩上。
苗兵被从天而降的东西一砸也吓了一跳,还未看清是什么就本能抖动起了身体,蛇一下被抖落在地,待他看清时一改刚好才被砸的厌恶神态,不停的恭敬作揖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送蛇离开。苗人对蛇虫鼠蚁与汉人的态度不同,常是又敬又爱,又恨又怕的。
苗兵送走了蛇,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才要把跳出来的心放回肚子里。谁知那苗兵见蛇重又窜进草丛中,翻回头仍没忘向蛇落下的地方望上一眼。
我顿觉不好,我们藏身的树杈虽然粗壮,但都不足以遮住我和凤威的身体。
果然苗兵一抬头便发现了我们,眨眼间数把弓弩就对准了树上的我和凤威,我们从树上跳下来,凤威想拉住我不和我分开,却先被推搡进了人群中,而我被拉到孩儿的队伍里。
已经问过所有孩的中年男人,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翻后问:“娃子,你几岁了?”
“几岁有什么关系?”我斜眼瞪着他道,这话倒不是对他挑衅,而是我想知道他依靠什么来选定这些孩和我。
“大爷问你只管回答,哪那么多废话?”中年男人身边一个献媚的苗兵抢先道。
我又横了他一眼,“三十七岁了。”我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加上报给他,看他把我往哪一拨里分。
这话一出口,在场几十个苗兵都笑得前仰后合,中年男人更是咧着胡子拉碴的大嘴半天合不拢,好一会儿后,才道:“娃子,你年纪不大人倒是满鬼的。少拿你娘的年纪搪塞本大爷,说你到底多大了。”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只粗糙厚实的大手捏住了我的脸颊。
我也不答他的话,只是两眼喷着火般狠狠瞪他,他捏我脸的手劲愈发大了,最后竟捏着我脸颊把我提了起来。
凤威见我吃了亏,不顾身边看守的苗兵拼命闯到了我身边,对男人捏着我的手一顿拼命锤打,奈何他也不过十岁,人小力微对男人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自己反而被两个苗兵狠狠扔到了地上,几下拳脚后,嘴角就溢出了血丝,他黝黑的小脸紧绷着更显固执。
我见苗兵要打凤威立时挺不住了,虽然他和这世的我同岁,但我一向把他当孩子看,根本见不得几个大人对他拳脚相加。
“别打他,我说。”我扒着男人的手,发出含混的声音。
“你几岁了?”
“你放了我弟弟,快放了他。”男人对那几个苗兵递了个眼,他们停下了拳脚。
我激动的想过去看看凤威伤得如何,才奔出一步后颈就被男人钳子一样的手钳住。
“几岁了?”
“凤梧不要告诉他们。”凤威才从地上站起来便冲我嚷道,话音落地就如我般又被人制住了,苗兵看着我狠命摇晃了几下凤威作为要挟。
我实在见不得有人把凤威小小的身体当嫩枝般捏在掌中蹂躏,心一横道:“我十岁了。”刚刚在树上听见这群孩子中大的有十二的,小的有八岁的,我索报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心里默默祈祷,这上下不着的年龄不合他的标准。
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拍拍我的脸后把我推给一旁一个苗兵:“捆上。”说着又把另四个年龄看起来稍大些的孩推了过去。
那个苗兵从腰间解下一捆绳子,把我们五个像蚂蚱一样拴在了绳子上,这时被绑孩的父母感到儿要被带走了,都哭喊着企图拉回自己的孩子。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但奈何苗兵人多势众又有武器,父母们一场哭闹只是徒劳,反而吓得一群孩子也都呜呜哭起来,气氛立时变得生离死别般凄凉。
“哭什么,挑上你们是你们的福气。”男人一声怒吼盖过了哭声,他这一吼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在哭,转成了嘤嘤抽泣。
我乘着这安静的空档问道:“苗王为什么抓我们?这到底是什么福气?”就算被抓总要问出个名目啊,不然回头凤嬷嬷和我娘救我都不知从何救起,我做了最坏的准备。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男人冷笑着挥手,示意一干苗兵押我们下山。
这时,大人孩子们的哀求声哭喊声又响彻了整座大山,凤威也冲过苗兵的包围跑过来拉我,不肯让我被带走。
“凤梧,你不能跟他们走,我们现在回家,我不让他们带你走。”他固执地解着我手上的粗大麻绳,稚嫩的手指很快都被磨红,但绳子一点儿松动都没有,时间一长,凤威的眼泪掉在了麻绳上,我也一阵心酸。
人活得时间长的优点就是会很快接受现实,我很清楚自己今天回不了凤家寨了。凤威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在解,“凤威,你快回家,回家告诉凤嬷嬷,让她告诉我娘救我。说我被苗王的兵抓了,说我等着她们来救我。快回去……”
“不,我不让你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凤威哭着不肯停手,还在拼命拉我,帮我解绳子。一个兵过来把他把推倒在地上,不让他在拖着我,而他立刻爬起来又冲回到我身旁。
如此一次又一次,他不管摔得多重都会倔强地再站起来,扑回我身边,也一次又一次被苗兵像包袱一样甩到路上,直到他紧咬着的下唇又溢出了血丝,脚步越来越踉跄,可脸上倔强的神情始终未变……
已经十年没有为别人哭泣的我,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对凤威哭喊着:“凤威,别过来,别过来了,快回寨,回寨告诉凤嬷嬷,她和我娘会救我的,我娘能救我,她一定能救我的,快回寨子。我过两天就会回家的,真的,回家后我会帮你爹造水车,我还要和你学芦笙,我保证……”
其实,我不知道我娘是不是真能救我,但我不忍心让一个孩子一次次站起来后,又被推倒,所以说了谎。
最后,我的喊声和凤威倔强的面孔都湮没在了山路的尘埃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