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门轰隆隆地缓缓打开,迅速出来两队衣着破旧驳杂然行动一致的壮年男人,警惕地沉默地瞪着玄衣。他们看上去不是普通士兵,但也并非一般匪徒,身上毫无兵匪之气,唯一有的,大概就是一种绝望中的悲壮肃穆吧。
玄衣扬手举起一封书信,望着他们领头的两个人。
“我乃锡勒贵胄将军麾下副将,奉将军之命,特致书信一封,请呈给寨主!”
那领头的人一摆手,他身后迅速钻出来一个机灵的半大小子,哧溜一声就来到玄衣的马下,动作甚是迅捷,玄衣面不改色,郑重地将书信交给他。
远远地,我们这一行也赶了过来,汇聚到玄衣的身后,我拍马上前,来到玄衣身边,马上的少年看到近在咫尺的山寨,拼命挣扎,明亮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嘴里呜呜有声。
那小子吓了一跳,猛然向后窜了十几步,扭头拔腿就跑。
是找他们的头去了吧?哼,我还迫不及待呢!
半柱香的时间,一道清俊英气的身影缓缓撞入我的眼帘,我瞳眸遽缩——果然是她!
“果然是你。”
我噙着淡淡的笑,微叹一声。
她一如既往,潇洒若清俊儿郎,英气勃发,浓眉丽目,只那曾经深郁的眼底,多了一抹愁思,是为了我们这种意外的相逢吗?
她缓缓来到我面前,突然撩起袍角,单膝跪了下来。
“霜痕见过令主,霜痕劳令主风雪天来回奔波,心有惭愧,请令主降罪。”
满场静默,山寨里的人呆呆地看着她,我们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跃下马,一步走到她面前,将她强扶起来,面带微笑,玄衣迅速接手捉住那少年。
“霜痕不必如此客气,你虽名义上是我金凰令暗护法,然你我相交,实为朋友,你这般大礼,岂不让我折福?”
“令主救命大恩,霜痕绝不敢忘,霜痕更不敢自居为令主的朋友。”
我静静地瞅着燕霜痕,两年前见面时,我们还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秉烛夜谈,娓娓不倦,如今她却说不敢自居是我的朋友,那么当年的那些交往又算什么呢?是我自作多情?
微微一笑,我尽掩心头所思,表情淡定平和。现在,两军对垒,毕竟不是怀旧的时候。
“燕霜痕燕大将军,你不在燕都辅佐你的燕太子,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做什么?还是你将军做腻了,想换换口味,玩一出官兵变抢匪的游戏?”
我扬声调侃,看到她,我的心里隐隐有了明了,难怪锡勒的粮食被抢,燕国朝廷的态度却那么暧昧,原来根本就是他们策划的,奇怪的是,锡勒已经答应分给燕国部分粮食了,燕国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的险独吞不属于他们的财富?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竟然派燕霜痕这把牛刀来杀鸡,想来,最近她在燕都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吧。
月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哗哗直淌,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心。
“小姐,您别责怪将军,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哦,重臣良将自古难为,霜痕这是求仁得仁,月儿也不必太为你主子担忧,若果她处境凶险,这一趟劫粮,上面人也不会派霜痕主持了,是不是?”
我微笑着,面向霜痕,她气息醇厚,身姿庄重,虽为女子,也不能不让人联想起温厚君子,谦谦俊雅,文武双全的儒将如今投身燕庭,简直是明珠它投,将来锡勒有得苦头吃了。
想到这里,我凤眼的底处,实在亮不起来。
“令主果然目光如炬,洞若观火,”燕霜痕苦笑着叹了口气,“霜痕虽求仁得仁,无奈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亦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那你就一点也不知道,这批粮,是凤家运往锡勒的,一旦被劫,凤家将担上大半责任?霜痕,你是我朋友,但也是我金凰令唯一的暗护法,你如此行径,将凤谷置于何地?粮草筹备,多劳莫离他们日夜不休赶凑而得,你却从中不劳而获,又对得起昔日同僚么?”
我凤眼遽缩,目射精电,一改方才的笑语嫣嫣,沉静中自有威仪凌人,我能理解她的身不由己,难道还能理解她的明知而故犯?
燕霜痕一震,久久地,一口浊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她的手下慑于我和燕霜痕的肃穆神态,竟不敢出声鼓噪,惟有静默地,胆战心惊地看着我们。
霜痕的为难落寞落进我的眼里,我半眯凤眼,吐出梗在心头良久的疑问。
“阿痕,你本来便是燕国人对不对?我记得,燕国含冤而死的前上将军王淦,他的夫人姓燕,乃赤国名门闺秀,两人遗有一女,十五年前王家遭灭门之祸时,那小女孩也赴法场身死,但若有忠心耿耿的下属掉换了人,小女孩活下来的希望倒也不是没有。”
周围遽起的惊讶的窃窃私语,仿佛飞雪旋舞般,形成一道凛冽的呜咽声,然而对我们已经丝毫没有影响。
“令主真乃神人,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战火乱世,霜痕本以为自己的身世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没想到,令主仅凭着蛛丝马迹就能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有令主这样的人帮助锡勒,锡勒何愁大事不成?”
霜痕不再反驳,一口痛快地应承了下来,英气的脸上显出久违的畅快表情,我反而觉得心头堵得慌,语调不由得更冷了几分。
“所以,万般不好还是你的故国,你,决意要离开金凰令了?”
“请令主恕罪,燕霜痕若不能洗刷清我王家的冤仇,誓不为人!到时候,燕霜痕自缚到令主面前任令主处置。”
“也罢,你既有这个孝心,我岂能不成全?”我淡淡地转头,看向一直伏在地上抽泣的月儿。
“你呢?是要跟着你家将军,还是随我回金凰令?”
月儿顿时扑地大哭,声音甚是惨然,玄衣手下的少年双肩垮下,低声呜呜,似野兽悲鸣。
“月儿生是凤谷的人,死也是凤谷的鬼,然将军一个人在外,从没有个贴身的人照顾,月儿,月儿实在是放心不下——”
“月儿,你是何苦?你父母还都在凤谷呢。”燕霜痕动容低喝。
“将军,月儿父母还有弟弟承欢膝下,将军身边,怎能缺了月儿?”
“——我明白了。”我面无表情。
“令主——”燕霜痕低低一唤,声音悲恸。
我闭了闭眼,也罢,前尘旧事也不必刻意想起了,人生的变化,人的心又何尝会一成不变?
放她一马,也是给我的心留一条透气的隙缝。
“你现在领的不是正规军,我身后的也不是我能自主调动的人马,双方若有损伤皆不好,这样吧,我们单挑决胜负,我赢了,你们退军十里并且归还粮食,你赢了,我凤家再奉上五万担粮食,任你处置。”
我现在跟燕霜痕说什么都没用了,一腔乱绪,只化作这冰冷几句。
玄衣微愣,上前一步,欲低声劝说我不可鲁莽,我伸手阻住了他的话头,凤眼依旧盯着燕霜痕,“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燕霜痕的武功套路,为人秉性,若我不出面单挑,她智谋过人,难保没在这周围埋伏下什么,我们即使不惧,也用不着过分浪费精力。”
那边,月儿也挪到燕霜痕身边,低声说着什么,燕霜痕微微摇了摇头,月儿便一脸凄惶,燕霜痕此刻的眼神,没有人能看得透。
我身边的少年艰难地扭了扭身子,回头瞪我,玄衣二话不说伸手一个巴掌,打得少年半边脸立刻高高肿起!
月儿立刻跳了起来,眼泪滚滚,燕霜痕似被巴掌声惊醒,微微一震,看向少年,低低地问我。
“小姐,不知这孩子哪里得罪了你?他只是个孩子,您大人大量,无须与他一般计较。”
燕霜痕这番话出口,我心头更寒,明知她善于掌控人心,却还是为她这番话感到难过,这就是所谓的各为其主吧?这个朋友,我是彻底失去了。
她一口咬定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话里话外,分明是说我心胸狭窄,与孩子一般计较,听在别人耳里,我就是武功再高强十倍,也难再赢得旁人的尊敬,锡勒人最重勇士,一旦他们对我心存鄙薄,人心一散,这军威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身后百十人依旧目不斜视,燕霜痕手下却一脸气愤,仿佛真是我暗中使了卑劣手段捉了他们的人似的。
玄衣踏上前一步,知我不会为燕霜痕的话反驳,他侃侃而谈,目如朗星,别有一番坦荡磊落的襟怀气度,令人不由得自惭形秽。
“将军言重了,我们小姐练达明理,名动天下,岂是心胸狭窄之辈?况且小姐与这孩子也不过一般大小,何来大人小孩一说?这孩子深夜带人袭击我锡勒大营,亲手刺杀小姐,幸好小姐武艺高强,将他擒下,又心胸宽广,没有将他就地处死为我丧命的士兵报仇,小姐仁德,我锡勒上下尽皆佩服。小将素闻燕将军铁面无私,今日为何这般护短?难道是担心打不过我们小姐,所以打算扰乱军心,诋毁小姐的品格?”
燕霜痕偏了头,似乎没有听见玄衣掷地有声的话语,抿唇注视着崖外惨淡沉闷的天空,深邃的眼底深隐着一抹忧郁,单薄的衣袍裹在她修长而稍显清瘦的身上,衣袂翻飞,仿佛要凌空远去。
半晌,她的声音方幽幽传来。
“既小姐相邀单挑,霜痕敢不奉命?只是小姐一身绝顶武艺,霜痕自知不是对手,平日里切磋还可以,如今两军对垒,小姐使得五分力气,也必让霜痕一败涂地,霜痕……”
“放心,今夕不同以往,我武艺被封日久,便是恢复,也断没有如此之快,更逞论寸进?而你的武艺,在这五六年里,定然大有进境,我们难道还生死相搏?不过是比平常切磋时多几个围观之人罢了。”我打断她的话。
“既如此,小姐恕霜痕放肆!”
开阔的崖前,双方人马壁垒分明,少年挣扎着想趁机逃回去,玄衣一手扣住他的颈后,立时让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月儿眼巴巴地望着我,满脸焦急哀求——可惜,你出身凤谷,刚才却选择了继续伺候燕霜痕,燕霜痕背叛的只是一份真挚的友谊,能为之伤心的不过我一人而已,而你,背叛的却是整个凤谷,五百多年来,凤谷的第一个叛徒,情理难容,从此之后,你便是我凤无忧的敌人了,我是不会对敌人心软的。
没有二话,霜痕手执一柄丈二长枪,气势凛然,而我却是一对尺长峨嵋刺,寒芒闪烁,正是长短皆到极处的两样武器,两道身影同时欺近,身后卷起雪尘如瀑,长枪一挑,短刺高扬,或如闪电劈空,或如青虹遽显,寒气迸射,风雪翻卷成一道迷得人睁不开眼的白色巨圈。
一串叮叮当当声如敲金,长枪遽撤,霜痕臂力虽巨,偏碰上内力刚猛的我,两硬相撞,短刺不易折,更不会在我手里轻易脱开,长枪却急剧震动,几毁于当场,霜痕顿时变色,见机极快,挺、刺、挑、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固然不会轻视了那吞吐如龙蛇的长枪,而霜痕更是再不敢对我这短刺心存疏忽,长枪甚至尽可能地避开峨嵋刺的锋芒,以防被削断。
四周的人忍不住摇旗呐喊,以助己方声威,燕霜痕那边的人本身武功不高,而玄衣等人耳力虽好,却因为紧张我而有所疏忽,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在无声无息中,一群人悄然分散开掩了上来,训练有素,动作迅捷轻便如猿类,将他们重重包围在崖边。
战至五十回合,我们遽然分开。
燕霜痕汗水涔涔,面带苦笑。
“我输了,小姐武功高绝,天下间怕已少有敌手。”
我抿唇,神色肃穆。
“我赢,不是赢在武艺上,而是我心中无愧,你输,也不是输在武力上,而是输给了你自己。”
“好,好,好一个‘输给了自己’,阿痕,你竟有这般风采绝世的主人,难怪你自始至终也不肯归顺我了。”
含笑的浑厚声音响起,玄衣一把扯住我往他身后一拨,拔剑在手。
一道披着玄狐皮大麾的高大身影,掩着山道,缓缓走上来,浓眉利目,鹰鼻薄唇,行动间虎步生风,甚有威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