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然睁眼,窗外乌夜沉沉,房内烛光昏昏,已将燃到尽头,满台烛泪。
入目处,粉帐层叠流苏半垂,香炉缭缭,是我住了大半个月的房间。
长嘘了一口气,原来,是梦啊。
梦里的澈涟喝醉了,仿佛变了一个人,做了件我无法想象也无法谅解的事情——
下意识地,我抚上唇,顿时一惊——
唇角传来一阵刺痛,舌上依稀也有伤痕,腥甜的味道还在我的口腔徘徊,我的脸刷地苍白,难道不是梦么?
慢慢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攥紧了身下的锦褥,不是梦,这不是梦。
迅速地查看一遍身上,还好,衣服虽然昏睡得稍微凌乱,但并没有遭到侵犯的迹象,而我也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样……
窗门‘咯’地一声轻响,似乎有人闯入。
正满腔郁火无处出的我,正好找到了迁怒的对象,甩手一道银光扑向了来者咽喉——
“噗——”
白得透明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三寸长银钉,钉头尖锐,若入体,必死伤。
“小没良心的,枉我冒着被国师大人发现的危险来救你,你就拿这个招呼我啊……”
幽容悦耳的嗓音含笑响起,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是……?
我急忙抬头,对面的人正伸手拉下面上的黑色纱巾。
一张倾国倾城灵逸绝艳的面庞,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正含笑站在我的面前。
眼前恍惚间浮现流霭红云朱栏玉砌,那一身与黑夜相溶的玄衣,根本掩不住那绝魅面庞透出的纵横灵韵,美得令人仿佛陷入梦幻虚境。
他骄傲得连夜行衣都不屑穿,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一身寸寸如金的玄绸在夜里与夜行衣也没有多大区别,绸面上支支怒放的墨莲,雍雅中蕴涵着三分诗韵,低调中张扬着主人的个性。
他是为我而来么?
我无端地激动起来,突然觉得心头很酸,眼眶很酸,很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璃……”可是僵持了半晌,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望着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咦,忧儿是感动得傻了?”
凑到我面前,伸手在我眼前摇了摇,绯艳的唇畔含着慑人的笑,温柔的目光巡睃着我的面庞,确定我好不好,然而,目光巡睃到唇畔时,那一抹迷人的微笑瞬间僵硬,眸底的温度霎时降至冰点,冷硬似铁。
“这是,怎么回事?”压抑的,濒临暴怒边缘的声音。
我一怔,他却已经抬起手指,在我的唇上缓缓摩挲,轻按,微带薄茧的拇指在我仿佛红肿的唇上施压,一丝丝刺痛钻入皮肉下——
“痛——”
我仰头欲躲开他的手指,他却顺势将我压倒,让我和他的身体亲密地紧贴在一起。他的目光下移,尖锐地扫过我微微敞开的脖颈,胸口,肆无忌惮,我顿觉难堪,脸上烧起来——这算什么?
没有那次被我压倒的羞涩,没有往日调戏时的轻松气氛,也没有刚刚进屋时的欣喜,此刻的他,像一头收敛着利爪的豹子,掠夺的气势,刀锋般的目光,让我丝毫动弹不得。
刚刚看到他时的所有委屈和激动化为乌有,我有些恼怒,他是怎么了?难道不是来救我的?
“还有,别的地方吗?”沙哑的嗓音藏着无数的情绪。
我茫然,“什么?”
“——他侵犯了你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迸出来,他的脸色很不好,凝重得仿佛面对着亲人的丧礼一般。
呆了好长时间,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恼羞之余,突然觉得好笑,男人很在意这些吗?连璃浪也不例外。
“不是怎么样?是又怎么样?”
我扬起唇角,嘲讽地笑弯了凤眼。
他盯着我的笑颜,眸中一瞬闪过什么,半晌,淡淡地开口。
“不是的话,他总归轻薄了你,我一定想法把他捉来,让你出气;若是的话——我定会杀了他!”
说到后面几个字,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墨沉沉的,一瞬间让我想起兰雍发狠时的样子,我打了个寒噤。
只能勉强维持笑容。
“你起来好不好,这样——我喘不过气来。”
他的上身紧紧地压着我,左手抓着我的双手放在胸口,我们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近得我可以数清他乌密卷长的睫毛,近得我可以看清他喉结蠕动的次数,一丝丝暧昧的欲望从他沉沉的呼吸中溢出,拂过我的面庞,我真正地意识到,他也许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男人,这样的举动,太过无礼放肆。
“不想起。”
半晌,他突然冒出这近乎无赖的话,我张大凤眼,惊讶地瞪着他。
“你不是来救我的?”
“这是两码事,你这么软,这么香,让我压一会又不会少块肉,再说,我总得确定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吧。”
“你——”
无赖,绝对无赖,谁能告诉我,堂堂贵胄将军就是一彻头彻尾的无赖?
“你还没回答我,他侵犯了你吗?再不说,我亲自检查。”
他眼尾一挑,绝魅的面庞上遽然笼罩上一层魅惑邪气,伸手作势就要扯开我的衣襟,吓得我一把拽得紧紧的。
“你现在的行为更像侵犯我——”我恼怒地盯着他。
这什么人呀,竟然完全不顾场合?!
呸呸呸,我在想些什么?顾场合也不能对我做这种事情!
“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侵犯。”他悻悻然放开我的衣襟,手又摩挲上我的唇。
“唔……你到底干嘛,还带不带我走了……唔……”
瞪大眼睛,看着他遽然拉近的魅惑面庞,心底哀嚎。
刺痛依旧的唇,又被柔软的东西堵了起来,拼命挣扎,好想念我的武功——
呜呜,命好苦……
“闭上眼,这在接吻呢,有你眼睛瞪这么大的么?”
“混蛋,你趁人之危……唔……”
“我这是给你盖上我的印记,以后谁敢碰我的东西,我跟谁玩命!”
“唔……九名(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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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打死你这死苍蝇!
我打,我打——
“啪——”
“叫你离她远点,你不信,挨这两下完全是自作自受。”
“你看着她,我找人去。”
“别去了,国师府现在没人,再说了,要找人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去找,你凭什么?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我马上去凤谷求亲。”
“别,我这妹妹归我管,求亲在我面前就够了,不过我可以痛快地放话给你——没门。”
“为什么?”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知道你又是为了什么?你当我凤家兄妹都是傻子?”
“……”
“老实告诉你,墨言那次见到你就对我说了,忧儿对你很有好感,不定十天半个月就会吃了你,我们望眼欲穿地等她拉个妹婿回来,结果等到现在也没见什么动静,我和竹邪私下查了查,这才知道忧儿不碰你的原因——小子,论起理智,你可别小瞧了我家忧儿,以她的爱美程度,以你的美貌,本该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她既然能够忍住不对你出手,说明她对你还有很大的顾忌,这个顾忌足以颠覆整个凤谷的宁静,小子,我看你还是回头娶了那草包美人吧,我也看不上她成为我们嫂子。”
“——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若不知,会找你合作?”
耳畔,两道针锋相对的声音火药味越来越浓,而且我怎么听到了兰雍哥哥的声音,只有他能把那么火爆的话说得比冰块还冷,我使劲撑开沉重的眼皮——
身边床沿上,坐着黑衣男人,我的左手被他紧紧地攥着,他那倾国倾城的绝美面庞上,狼狈地浮现着两个小小的巴掌印,谁干的?谁舍得在这么美的一张脸上施虐?
窗边榻上,斜歪着一道白衣如冰的身影,嗤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
窗外的夕阳,正透过窗子,向屋里撒下喜洋洋的金红色余晖。
我想起来了,昨晚,被某个家伙吻得差点缺氧窒息,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又被人一掌劈昏,人事不知。
到现在,我的后颈还在隐隐作疼。
榻上的白衣人一跃而起,瞬间把床边的人挤开,坐到我面前,一向冰若寒雪脱俗似仙的俊雅面庞上,荡漾起真心的笑容。
“忧儿——”
“哇——兰雍哥哥——”
视线刚刚聚焦,我一头扎进兰雍的怀里,嚎啕大哭。
“乖哦,哥哥在这里,没人再敢欺负我们忧儿了,乖——乖——”
世上会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哄我的人,除了爹爹就是兰雍哥哥了,外人都说兰雍哥哥冰冷淡漠,精明狠辣,只有我知道,我的兰雍哥哥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这份深沉的温柔,只有我一人享有。
好不容易哭得泪水流尽,眼眶干巴巴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我边抽泣边打着嗝儿平静了下来。
兰雍哥哥一身雪白散发着淡香的衣服已经被我的眼泪鼻涕攻势毁得差不多了,床边被挤下去的人一头黑线,攥着拳头瞪着泪痕纵横狼狈的我,和一身脏衣浑不在意的兰雍。
对了,他有洁癖。
“哥哥怎么会在这里?”我揪着他的衣袖,生怕一放手他就会消失,我都好久没看到兰雍哥哥了。
“当然是为我们的忧儿,一得到你在西国失踪的消息,我就想到在西国做客的澈涟,所以我马上赶来了帝都。”
他柔声道,调整了一个姿势,让我舒服地偎在他怀里,然后盛气凌人地扬了扬下巴,指使床边脸色黑如锅贴的男人把梳妆台上的梳子拿来。
我在心里暗爽,哼,遇到了兰雍哥哥,我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不过,想到了西国,就想到了很久没有消息的竹邪哥哥,他对我的好,也不亚于兰雍哥哥啊……
“对不起,兰雍哥哥,我没用,不但没有查出来竹邪哥哥的下落,自己还被人虏到了这里……”
“不怪你,是我们对他太不设防了,而他却对我们隐瞒彻底,没事儿,从今以后,我们就跟他恩断义绝,到死不再往来——你也不要担心你竹邪哥哥,我刚接到他的消息,那藏宝图现正在锡勒王宫里,他要去把它拿回来。”
“对了,藏宝图,哥哥,那到底是什么呀?澈……说那是真的。”
“呵呵,忧儿不知道吧,那藏宝图真的倒是真的,只是我们跟天下人理解得不一样——”
“哦?”
“对于天下人而言,那是一份货真价实的藏宝图,对于我们而言,那只是——忧儿的嫁妆单罢了……”
“嘭——”
床边的男人终于摔倒在地。
我根本顾不上他,惊讶地拽住兰雍的袖子。
“真的?”
“也就是说,你们凤谷,骗了天下人?”
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的男人,一双空灵若苍穹的乌眸中闪过深思。
兰雍哥哥瞟了他一眼。
“骗?你可知忧儿的嫁妆是什么?说是一份富可敌国的宝藏绝对不为过!”
“——倘若,我不要这份嫁妆,只单纯地希望能够娶到忧儿,你可同意?”
我忍不住挑高双眉,凤眼眯起,兰雍哥哥做了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动作,只是我比更有威摄力。
“纳龙璃,你可知道,忧儿的这份嫁妆,足以满足锡勒十年经济建设需要的资金,亦能够维持五十万大军十年的粮饷。”
被一口叫破身份的璃浪,微微一震,望着我们,沉默不语。
“得仁义者得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此厚德圣君。凤谷不参与这天下的纷乱离合风云际会,是因为没有发现值得我们投注的圣君,我们宁可隐居世外,自给自足,然而五百年过去,凤谷这一代注定会出现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兰雍哥哥看了我一眼,有担忧,也有骄傲,我头皮发麻,敢情这个预言,除了我,谁都相信。
“凤谷上下早已做好准备,只要忧儿选中了值得托付的另一半,我们就会全力以赴,助此人君临天下,一统江山。”
兰雍的语调低沉而冰冷,眸光锁住璃浪,有一丝丝隐匿的东西缓缓流动,只是璃浪也许看不透猜不着,我却能够理解透彻。
兰雍哥哥,已经彻底摒弃了澈涟和影帝,看中了璃浪,然而,锡勒的当家人是英睿太子纳龙庭,不是纳龙璃,差一线,亦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们凤谷,绝不愿付出沉重的血泪代价,踩着别人的尸骨来扶持一人上位。
江山与美人兼得,这本是英雄豪杰逐鹿天下的美梦,这一刻美好的未来就摆在璃浪的面前,无论是我,还是兰雍,都在等着璃浪的开口。
璃浪站起来,怔怔地望着我,往日的谜团彻底揭开,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互敞开心扉,他有他的责任,我亦有我的命运。
缓缓地,他摇头。
“我不愿看着无忧嫁给我哥哥,我不愿无忧卷入鸿图霸业的漩涡中折断自由翅膀,我也不愿为了得到无忧而不择手段抛开责任抛开亲情。逐鹿天下,锡勒豪杰亦不会让于天下诸侯,然以为得到无忧便能得到天下者,是愚昧又自大之辈,岂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安居乐业的生活?锡勒的勇士不会把家国的命运强加在一个女子的柔弱肩膀上,凤主好意,璃浪心领。”
他说完,挺直脊背,转身离去——原来,他也是聪明绝顶的,知道兰雍哥哥的顾忌。
转身的刹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安静坦然地接受着他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情感,眷恋如丝一般缠绕,无言的情感盛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渺渺青烟,谁家儿郎为情驻?相思无用。
唇上的刺痛弥漫心头,满山开起了火红的杜鹃。
情,在一瞬间枯萎,情,在一瞬间怒放。
我不怀疑他这一刻的诚恳,这些年来第一次因拒绝的真诚而微笑,兰雍凉薄的唇边泛着笑意,手中柔柔地为我挽起青丝,柔韧而坚强。
“天影。”
门外,闪进一道黑影,犹如青烟一般。
我和兰雍相视一笑,相同的谋算在两双相似的流光溢彩的凤眸中成形。
“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把刚才琉璃公子的话传到他大哥耳中。”
“是。”
锡勒属国,兵强马壮,五国诸侯,无一成器,天日王朝,大厦将倾,我凤谷是因一线血脉而为天日力挽狂澜,还是为凤谷日后生计而选择明君,我们在等,这个决定,我们交给别人来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