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处,衣带飘飘的使女们穿梭其中,香鬟丽影,托着玉盘珍馐,三三两两的贵族青年分别盘膝坐在殿两旁,少有英武过人者,大部分皆是秀美温文的类型,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精神十足,喜笑颜开,最上面,虎背熊腰的西王裂着大嘴状似满意地望着下面的盛况,西王的身边,一袭白衣如雾笼罩的澈涟,轻晃着手中的酒尊,垂首敛目,身姿飘逸淡漠,与殿内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这,这是什么情况?
我半眯凤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拽过身边的轩儿,“你说,‘只有’国师前来提亲,那这些人是谁?蟑螂?耗子?”
轩儿懒洋洋地瞟了我一眼,一副‘你怎么变笨了’的表情,“我说的,‘只有’国师的提亲可以让我为难。”
好大的口气,这么多贵族青年都不放在眼里,难怪诸侯国都传西王狂妄,要不是西王乃神秘蚩族的嫡系,让人忌惮不已,早八百年前就被愤愤不平的诸侯国给灭了。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间胆敢拒绝影帝求亲的人的确没几个,谁不怕影帝一怒之下诛灭九族?虽说天日王朝的威信正逐渐消退,可是身为天日帝王,余威犹存,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呃,到目前为止,似乎,好像,就我一个……
刚一进殿,一颗白色圆球兴奋地从殿那头冲进我的怀里,冲劲之大,把我撞得往后直退,眼看就要撞在身后轩儿的身上!
——当然,这种事最终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我的眼角瞟见上席本来垂首敛目比世外高人还超然的白影已经瞬移到我的身后,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此时离轩儿的距离,正好可以容纳一个他,也避免了和轩儿相撞的结局。
整个热闹的大殿刹那安静下来,一双双闪烁着不同心思的眼睛看向我们,西王白逍看到澈涟的动作,圆眼顿时弯成月牙状,大嘴裂得更开。
“桃琅,你闯祸的本领可见长。”
身后,他平平的嗓音依旧,责备的话却没有责备的口气。
怀里的白球蠕动了一下,颇有依依不舍之势,随即被走过来的儒雅清冷的南隐拎着衣领拽了出去,我嘘了一口气。
“唔,姐姐……”
几个月不见,粉雕玉琢的娃娃只是身子抽长了些许,精致的脸蛋丝毫未变,向我张着双臂,可怜兮兮地瞅着我。
“这两孩子武林大会以后一直吵着要见你,竹邪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们又不能回家,我只能将他们带在身边,后来听说你在西国边境露过面,我猜测你说不定会出现在这里,就将他们带了来。”
我瞪了他们俩一眼,跟着我做什么?他们父母又不是我藏起来的。
我们这边正在寒暄,这大殿的主人西王白逍已经笑哈哈地迎了下来,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一部黑须,显得威严豪气,据说轩儿肖似美貌妩媚的西王妃,我可是替她捏了一把汗——这要是肖似西王,哪怕只是一点点,结果也必然是惨不忍睹哇。
“原来是忧儿来了啊,正好,今天这宴会宴请的可都是世间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忧儿看有没有喜欢的,若有看上眼的,本王为你作主!”
一言既出,殿内的众人都吃了一大惊,怀疑的眼光毫不犹豫地朝我射来,也是,他们都是来向西国公主白荷轩求亲的,最后要是娶了个不知道什么路数的女人回去,岂不贻笑大方?
缓缓扫过去,澜国的王子,越国的才子,燕国的将军,帝都的风流少年,看到我时,或鄙夷或惊讶或不屑或恼怒,仿佛我的出现,实实在在侮辱了他们至高无上的身份。
“——忧儿一介江湖草莽女子,岂敢高攀世族高门?西王的这番好意,忧儿是注定要辜负了。”我笑吟吟大方开口,面不改色。
“堂堂酒仙子无忧,岂会是一般女子?真没有看上眼的?”白逍哈哈长笑,比燕人还要豪迈,似乎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当他叫破我的身份时,那瞬间的安静,仿佛一股激流冲开了束缚,堂上富贵少年的表情根本还来不及变化,个个似吞了苍蝇一般。
“听说云国师仙人之姿,乃帝都名门闺秀心中的第一位夫婿人选,连当今圣上,也不及云国师在闺阁中相传的名气。忧儿,有兴趣没?”
西王压低声音,冲我挤眉弄眼,弄得我哭笑不得——他压低声音也是平常人正常说话的嗓门,难道他就没看到澈涟就站在我身后?
闺阁相传的名气?连影帝都要甘拜下风?——也许只是,他为了影帝,必须要掌控这些少女的心,掌控这些少女背后的势力?
“敢问西王殿下,这位,这位女子就是与公主殿下齐名的武林第一仙子无忧么?”
终于,一道磕磕绊绊的声音犹疑地问出了众人的心声,第一仙子,清姿绝世,凤眼无邪,眼前这女子却一身锦衫华服,宽袖飘飘有回风流雪之态,凌然含笑而又风流不羁,似雪的衣袂宛若浮云,腰悬碧绿翡翠酒壶,平添不羁本色,糅合着那高贵自然的神态,说不出地和谐,刹那间,只觉金堂玉马俱皆苍白流逝,只剩下独立殿前的洒脱少女,五陵少年风流名士亦为之褪色。
传说,传说总是和现实有所出入,传说中的少女,清秀脱俗,若青莲出世,可眼前的美人,既有脱俗的气质,又难掩红尘的尊贵风流,若说是世外仙隐的那一株青莲,不如说是瑶池中央玉石衬托的那一抹摇曳雪莲。
殿内的所有少年,都是心里埋藏着传说的人,可是眼看着现实中似真似幻独一无二的身影,又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果然名不虚传,也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称那‘第一仙子’的名号。
西王大眼一瞪,口气满是骄傲,“除了忧儿,谁还配和我女儿站在一起?”
我抚额含笑,心中偷乐,在我身后躲到现在的轩儿,最终还是难逃一劫,这可是你老爹把你卖了,不管我的事。
“……原来忧儿竟是这样交游广阔,连从不服人的西王都对你关照有加。今日若真有看上眼的,竟不用师兄出面,便可直接带回去。”
耳边,澈涟的声音抿成一线传进我的耳中,竟微微含着莫名的怒意。
“是啊,也只有白姐姐这样的美人,才是和我无忧姐姐并列的奇女子!”
桃琅拍手笑着喊,南隐伸手在他头上一拍,“你又捣什么乱?”
踩着黑色木屐的天足只有男人的巴掌大,雪白浑圆的美丽脚趾大大方方地暴露在众人的眼中,片片若粉晶的指甲泛着柔和光泽,衬着黑色木屐,尤显得两只小脚若玉雕一般完美,身着混合着剑服和武士服英气的隐士袍服,垂臂时宽袖层叠柔软,几拂地面,乌发如云散开,如一匹长长的黑丝软缎,眉目涓淡却不减绝色姿容,笑容慵懒而不掩慑人风情——
当西国第一公主、天下第一才女白荷轩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中时,大殿中不再如刚才初见我时的一片静默,而是混乱迭起,杯盏倾翻银箸失手,酒水狼藉,饶是如此,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丢脸,事实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来到座位前,轩儿自是坐在西王的身边,而我,竟然坐在了澈涟的身边,他一改方才的淡然,笑容优雅矜持,仿佛从来没有断过。
撇嘴,算了,这时候,自家起内杠岂非太愚蠢?
觥筹交错,逢迎阿谀之词不断,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或自命风流,或自诩清高,或傲慢难掩,竟没有一个看得顺眼,轩儿无数次向我递来无奈的眼色,可惜,姐们,今天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就自求多福吧!
虽然我早就习惯什么叫万众瞩目,什么叫不怀好意……,但眼前这些青年仿佛庖丁解牛刀一般的眼光,还是让我如坐针毡了——拜托,你们的目标斗在西王身边好不好?
找了个借口,离开座位出去透气。
躲在一块巨石的凹缝里,眯眼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忽然想起天霰峰那夜,璃浪手中的美酒,眸中的柔情。
也许,撇去种种利益纠缠的考量不谈,他对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心的,跟澈涟之间的全心信任突遭背叛不同,我和他之间,一直都在相互试探着,隐瞒着,甚至欺骗着,可是所有的这些,并不能影响他偶尔的一丝真情流露,和那幽深而迷惘的,追逐着我的身影的炙热目光。
我无法谅解澈涟,却对璃浪并无太大反感。
人的心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半斤八两的两个人,只不过对待我的方式正好颠倒,引起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倘若,倘若他能够抛开责任一次,只要一次,我便,我便……
心头刚刚升起这个念头,立刻遭到了自己的驳斥,这么幼稚的想法,这么不负责任的要求,这么短视儿女情长,怎会出自我无忧的心头?
只为了一己私情,便置责任于不顾,我自己做得出来但不代表我有理由要求身边人同我一样,我不能如此自私。
悄悄将一瞬间脆弱的面庞埋入双膝中,再怎么说,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啊,向往爱情,向往浪漫,可是为什么哪怕一点点对感情的美好憧憬都会被自己的理智压下去呢?是我太理智,还是太无奈?
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一定要同天下人的命运相冲突么?
假山外,传来了零碎的脚步声,以及低声的交谈,显然又有几个人走出来透透气。
“李兄,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轩公主,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想不到轩公主不仅才华横溢,美貌也是少有人能匹敌啊——”
“刘兄所说极是,一般才女能有中上之姿已是难得,公主却实实在在是绝色佳人,这样的有才有貌又有权势财富的女人若能娶回家,多有面子,这次我一定要求亲成功……”
“哈哈,花兄,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轩公主会看上我呢,本公子可是咱们都城的第一美男子,公主要嫁,哪轮到你?”
“刘兄此言差矣,公主嫁人若是只论俊美潇洒,轮不到我难道就能轮到你?说到第一美男子,你没看到上首西王身边的那尊神?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第一美男子,姿容似神仙一般,连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慈悲可亲,朝廷和武林都公认了的,他一来,满堂的俊秀少年,都成了粪土似的,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出来?再在里面待下去,公主和西王的眼里更没了我们……”
“也是,眼下朝廷党派林立,互不相容,只有他明明独立超然,却又权势滔天,只手遮天,无人敢惹,据说连影帝和太后都让他三分,这次求亲,也是他为影帝擅自作主的,这样的人,我就不信他真像外表那样淡然……”
“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别以为不在帝都就能信口雌黄,刘兄的嘴可要把严了……”
“是是是,不过,李兄有没有看到,他对那个第一仙子似乎十分殷勤,当着西王和公主的面给她夹菜倒酒,也不怕西王和公主误会……”
“这你就不懂了,说不定人家想一箭双雕呢?反正公主是为影帝求的,那酒仙子与他齐名,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他顺便为自己求一门亲也不是不行……”
“哼,他倒是想得美,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一个江湖女子,能闯出那样的名声,不外乎多贴几个男人……”
“你这张嘴,简直……你看那酒仙子的外表行事,需要倒贴男人么?男人捧着她还差不多,你可别轻易惹她,那才是一头母老虎,武功霸道刚猛,多少武林豪杰败在她手里,你以为你能和武林盟主齐名的女子靠一张脸蛋就行?幼稚!”
“看不出李兄你对江湖轶事还颇有研究,怎么,心动了?想转移目标?”
“废话,你敢跟当今皇上抢女人么?就算抢成了,也要有命享受才成,这酒仙子身家虽然比轩公主稍逊一筹,但一来容貌清丽绝伦,气质高贵跌宕,而且听说手下很有一批江湖势力,多少一流高手都买她面子,若能娶进门当妾,想来家父应该不会反对……”
“这酒仙子美貌的确让人心动啊——既然李兄打好了主意,那咱们赶紧进去吧,再迟得片刻,主菜没了,连这饭后甜点都被人捷足先登了……”
“花兄这比喻打得贴切,哈哈……”
想不到,男人嘴碎起来竟然比女人还要恐怖,我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腰——为了不让他们发觉我坐在这里,免得双方尴尬(更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尴尬,这群男人的脸皮之厚只怕尺子也量不过来),我只好猫着腰,心里哀叹。
“看来你这缩骨功练得不错。”假山后,一道含笑的优雅嗓音响起。
听到他的声音,我知道附近已经没有别人,于是展着身躯慢慢爬出来,就听到腰骨一阵咯吱咯吱响——我欲哭无泪,才十六岁的青春年华,怎么就赶上老太太了?
“想不到堂堂师兄也只会躲在一边看师妹的笑话。”我扁嘴,哼了一声。
盏盏大红灯笼的映衬下,一身的白衣染上了淡淡的红,淡漠优雅的面庞也飞上一抹色彩,衣摆服贴地下垂,一丝不苟,如同他玉冠束起的乌发,使整个人更显得玉树临风——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我又看到了碧水潭挽剑独立,淡笑如云缥缈的白衣少年。
那时候,我只叫他“涟哥哥”,我可以抱着他的胳膊对他撒娇,甚至窝在他的怀里听他说故事,他代替了爹爹的位置,哄我睡觉,那双黑暗中泛着柔情的眸,比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还要动人。。
他比竹邪兰雍更厉害地宠着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无一不给我弄来,为了将一堆荧光石打磨成星星的形状,他耽误练功,被爹罚进小黑屋,一天一夜不许吃东西,然后我给他偷去鸡腿和馒头,他高兴地摸着我的头,说我贴心,不枉对我这么好……
他给我在花圃里搭上秋千,在和风熏人的午后,推动秋千,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女孩飞扬的裙裾飘带,凤眼迷离的欢笑,男孩如玉的面庞,专注的眸光,银铃般的笑声纠缠着一串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清哑笑声,快乐地直飞上云霄,构成记忆里永难磨灭的绝美画面。
而今,再面对时,人事已非,再回忆图惹惆怅。
恨意,不再如初出谷时那般强烈,然磨人的辛酸经历,却彻底隔开了我对他的最后一丝眷恋……
眼前,一切渐渐朦胧,包括他的身影,他的眼眸,怎么回事?我只喝了三杯酒,对于千杯不醉的我而言只算是润唇罢了,现在怎么会产生喝醉的幻觉?
“乖忧儿,我想念你,想得心痛,我带你回家,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
一滴清凉的水珠滴在我的面庞上,滑过唇畔,微微的咸意,一瞬间,仿佛沁进我的心里,沤得心酸如刀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