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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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更迭,转眼到了商定那日。

    风挺好,不大不小;日头却没半点朝气。

    皇帝飒飒爽爽地去拜祭,之前有交代:其他人随意,可朝里识相的大臣还是积极迈入三陪的行列——陪进、陪出、陪哭,君臣一同期期艾艾。

    帛锦眉头紧皱,人在管府门口趑趄不前,一抬头却又见萧彻独自一人远远而立,似乎仍在等人,十分地耐心。

    帛锦将眉头锁得更紧,上前问道:“萧少保已经归还失物,还找阮宝玉?他今日不来。”

    萧彻摇头,善气迎人:“这次寻的是侯爷。”

    “哦?”帛锦意外,举目直直望去。

    “侯爷,想趁机上疏,劝皇上不要下旨沉铁修河堤?”萧彻不刊锦,只睇他手中紧捏的疏折。

    “你这都能知道?看来萧少保果然不简单。”帛锦眯起眼睛,冷冷一哼,“不过,少保这打探的本事,有些夸张了!”

    “谬赞!这是萧某存活如今的拙技而已。”萧彻敛袖含笑,学风里的墨兰,略带谦卑地低下头,“其实我很羡慕侯爷。羡慕侯爷单鹄寡凫,一个人惯了,就算是引火,也不必担心旁人伤心难过。我没那么自在过,要顾及很多。”

    “今天此举,少保不顾及了?”

    萧彻依旧和颜悦:“侯爷,听这哭声。你说,来这里奔丧的,又有几人真心?据我所知,管大人一直在大臣中,是个不讨喜的人物。”

    管铭不讨喜,是因为他积极推崇科举制度。

    自古以来,宦,权臣,外戚一直是皇权最大威胁,而科举制度恰恰是,抑制此三势力得势的最佳良方。

    管铭是国家的擎天柱,却也成了朝中夺势大臣心里一根脆刺。

    可视他为眼中钉的大臣们又很无奈,因为管铭就是只——光溜溜的鸡蛋,而且是只他娘的没有缝的硬壳鸡蛋!

    大臣干跺脚急放屁,就是耍出不了把戏,扳倒管铭。

    如今这个娘娘腔的生病狂终于死了,他们欢呼都不及,如果不是帛泠要悼念,他们怎会哗啦啦地仰泪问天?

    “侯爷认为皇上对你的折子,会如何处置?”

    帛锦别头不说话,心里很明白,运气好是置之不顾,运气不好是引火上身。可这事,偏偏不是私人恩怨的问题。

    “管铭生前最后一折,皇上是不可能不批的。”萧彻并不吝啬地点明。

    “这不是管铭所书。”帛锦牙缝挤字,“有人杀了他,伪造这治水的折子。”

    萧彻微微皱眉,敛笑正道:“侯爷,你们大理寺已经破了这案,凶犯是兵部牧马监的人。恕在下愚笨,我实在想不出,一群养马的要伪造这份折子的理由。”

    “……”

    “侯爷,你这一折一告,会推翻的是谁的定案?”萧彻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如此会殃及阮、李两位少卿么?”

    帛锦——又是个无措的停滞。

    “侯爷非常肯定,沉铁铸河堤,是个错误的法子?”

    “不是。”以往谁都没试,当然不知道。

    “那侯爷,这样冒冒然出头,又为什么?”萧彻笑意如清水泠泠,清里带寒:“你不是个烂好人,就是在伪善。”

    帛锦低头,内心犹豫。

    “如果侯爷不担心连累阮少卿的话,那——随便你。”

    这句话说得和和气气,而帛锦就像被他抽了一巴掌,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帛泠做事永不靠谱!

    巷道府前风扫过。

    萧彻顺风,帛锦逆风。

    此刻,附近府前街方向上空,冒起了黑烟。

    “不好了,府前街着火了!”街口路人吼出一句话,让两人同时吃了一惊。

    萧彻脸顷变得惨白,没说一句,人已经冲了过去。

    夕空顷刻变得通红。

    今朝,苏银无事,在自己房瞎折腾。

    “无聊。”最后他百无聊赖趴在头,乱打哈欠。忽地一道森光破纸窗,闪入。

    一头扎进柱,颤动着发出“嗡嗡”声。

    飞镖一枚!

    闭门家里睡,从天上来。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谁?”苏银两眼瞬间亮了起来,敏锐地拔长剑,飞身出门。

    院落无人,悄然无声。苏银侧头环视,眼角扫见西房屋顶上,有抹飞影掠过,速度极快,青衣。

    见苏银发现,又送出一镖。

    苏银翻身,半空一个倒挂金钩,将镖踢回,直送那人的太阳穴。

    刺客侧头,见飞镖错身擦过后,发出一记冷笑,脚一点屋上的黑瓦,纵身飞逃。

    暗算不成就想脚底抹油,跑人?哪里那么容易!

    骄傲的苏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追!

    那抹幽影,逃得不快。苏银追得不慢,却因为不谙熟地形,吃了点亏。

    一直是眼瞧这要追上时,被那人一拐弯,又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苏银额角着急冒汗,却听得墙下有人跟着跑,并很客气地打招呼:“这个……苏将军也去急着救火啊。”

    苏银低头,面孔模模糊糊的,声音勉强认出是李延。

    “不是。”苏银勉勉强强回答。

    李延甩汗,还好不同路:“那我去那边了。”人一抬头,那个野路子男人早不见了。

    风里,他咧嘴,亮着白白的牙,维持着仙人指路的姿态,独独的。

    顺风,指着。

    人呢!明明看见那人逃到这个院落的,怎没见了?

    苏银眯眼,带着困惑,跳下屋顶,轻轻落地。

    瞬间尘埃落定。

    四周骤然发出一阵慌乱的动声,一大群人,向他压来。

    搅乱了苏银的思维。

    瞧打扮就是内侍卫,堂堂的刀剑齐刷刷地指向了他。

    苏银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大胆刺客,竟敢行刺圣上!”

    出人意料的情景,让他根本回不了神。

    “不是我。”苏银本能退后一步,慌忙辩解。

    侍卫凶神恶煞地瞪着苏银手上利刃,“捉贼见赃”,根本没有给苏银还剑入鞘的机会,刺客就这样敲定了。

    苏银面沉重,茫然环视,却见苑门前有人站在石阶之上,负手而立,微微侧着头,一对略带戏虐的眼眸眯紧,睥睨着所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形式,就算你是一只鹰,也必须变成了束手就擒的小鸡。

    苏银当时就猜透了几分,他僵硬地站直身子,捏紧剑柄,咬咬牙,一闭眼松开了手。

    剑被弃,悍然落地,发出一记脆响,一声不服气的呜咽。

    “皇上,末将冤枉!”苏银跪下,郁闷非常!

    逆风,跪地。

    帛泠手抚着右臂轻微擦伤的伤口,暗自冷笑。

    伤口虽浅,手还是沾了血,他舔尝了下,血微腥。

    布局虽笨拙,还是有效,贵在出其不意。漏洞百出的过程只是过场,他要的是结果,如此而已。

    “禀陛下,刺客是箫家的苏银。”侍卫禀报。

    短暂的沉默,帛泠轻问:“萧彻呢?朕要他的解释。”

    “禀皇上,方才听说府前街走水。箫少保好似和锦衣侯一同赶过去了。”

    帛泠挑起一边的眉:“哦?走水的可是阮宝玉家?”

    “据说是。”

    真会算时间。

    帛泠人靠后,头枕门墙,看看带着黑烟的天空,“封锁消息。派人去请箫少保回府,此案交大理寺秘密处理。事情水落石出前,萧彻不许呻!”

    没错,火烧得很巧,就是阮宝玉家着了火。

    火势很雄壮,根本救不了。

    阮宝玉与阮侬并排坐在对街地上,大家捏着刚刚烤熟的鸡翅,拔毛去皮,直接啃。

    先赶到的是萧彻,他一过来就死死地扣住阮宝玉双肩,大颗大颗汗珠从额角落下,累得只会喘粗气,说个“你”字:“你……你,你……”

    “萧兄,我没事。”阮宝玉维持着一手一鸡翅的优雅姿态,目光却一直向萧彻身后瞄。

    侯爷怎么没来?

    当看到帛锦时,宝公子得意地又啃了口鸡翅。

    不小心啃到鸡毛时,李延气喘吁吁出现了,胡乱地摇着手:“不好了,管府有人刺杀皇帝了,传出消息说,被抓的是苏银。”

    阮宝玉收敛痴笑容,将头一缩。

    “萧少保,快想办法。皇上派人来拿你了。”李延撩袍,一路跑近。

    萧彻一怔,深深望了阮宝玉一眼后,转向李延反问:“我该想出什么办法?”

    出了这事,除了束手就擒外,还有什么办法?

    “苏银将军无辜,我可以面圣去作证。不过现在皇上在气头上,你先躲躲,再做打算。”李延急道。

    萧彻缓缓回身,走到帛锦跟前:“我说过,我很羡慕侯爷,萧某要顾及很多。”

    帛锦锐气瞳仁一缩,心里很明白他这位皇叔,是个醉心皇权的人,而帛泠是不可能错过灭萧家这个机会。

    萧彻这命,贱如草芥。

    一念转变间,帛锦将折子随手抛入火中:“谁说我是烂好人?”

    ※※※※※※※※※※※※※8月24日更新※※※※※※※※※※※※

    李延老实,真在萧彻被押走后,连进宫去寻帛泠申辩。

    帛泠很有心地给李延赐坐,很耐心地听他解释了半天。

    风从窗缝挤进,吹斜了烛火,灯下的影子瞬间拉得很长。

    帛泠指扣黑檀龙案:“所以?”

    “所以苏银他不可能在短时间犯下如此大罪。”

    “哦,你说的,我都听说了。这类谣言比较让人误解。”帛泠口气表示相当理解。

    “皇上,这不是谣言!”李延猴急,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几时到帛泠口里成了谣言?“再说萧家没有理由,做得那么明希”

    “有个理由。”帛泠缓缓目光压向李延,谦贺低笑,“朕想灭了萧家。”

    ——天下最大的理由,最好的理由。

    李延一惊,好悬没从椅子上摔倒,搞半天是皇帝搞娱乐消遣。

    “李延,你不是外人,朕对你明说好了。永昌银矿被炸毁,近两年恐怕是恢富了了。国家哪里都需要银钱运作,所以必须要找到可以取而代之银矿。而最佳选地在离钟。”

    离钟,隶属临淮王。李延头也开始痛了。

    “现在的萧家,对朕威胁过大,朕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地方,交予萧鼎?”帛泠,又送出个深远的微笑;声音却如一条冰凉凉的蛇悠悠然地钻入李少卿的耳朵里,寒嗖嗖且带点毒。

    颠倒黑白,是是而非,一切却可以被他弄得很有理由,而且九五之尊的他兴头已起,谁管得了?

    尽管这样,一向盼善断恶的李延,还是本能地拨弄下脑袋,感觉不能接受。

    帛泠好似很为难地吸了口气,略微停顿后,怏怏道:“这样吧,卿只要苏银招认是萧家指示所为,朕答应既往不咎,不取他命。”

    “陛下,据臣知道苏银这人脾气刚毅,他如坚持不招呢?”李延跪地。这明明白白的加之罪,谁肯认呢?

    帛泠微微扬起下颚,冷冷一笑:“你们大理寺的刑具是摆着,让人欣赡么?”他向来喜好坚毅之物,更爱亲自毁之,这层邪恶绝对登峰造极。

    一句话,李延彻底萎了。

    恍恍惚惚,他回到大理寺,就见阮宝玉趴在案头,手点卷宗,思考着。

    许是听到脚步声,宝公子抬头,一乐:“回来了,结果如何?”

    “好消息,明日审苏银,皇帝屏后监听。”他坚持请命的后果。

    “我让你买通太监,去吹风说苏银好话。去了么?”

    “银子是收了,不知道效果。”

    “哦。”

    宝公子抓抓头,继续看绊。

    “你看什么呢?”李延问。

    “研究明日对苏银用该上什么刑。”

    “明日皇上监督呢,做不了假了。”

    宝公子摇摇手指,脱口而出:“我在研究用哪项最狠。”

    李延反应,憋着的怒火骤然高涨,指着阮宝玉的鼻子,骂道:“你祖母亲的,我问候你全家!”

    “阮侬,是我儿子。”

    “他不算。”

    “那就剩我了,多谢关心。”阮宝玉耸肩。

    李延拿这赖皮无法,气得直咬牙跺脚。

    “别祭出你的晚娘脸了。刑若做不了假,我们就来个长突如短痛。一次重刑,让苏银痛死吧。”宝公子很正经道。

    李延惊悚:“什么刑?”

    宝公子出手果决地一指,瞳仁映像里映出一个“剜”字,堂内灯火颤动。

    堂外门廊,帛锦皱眉,独站月下深思不语。

    天明。

    大理寺大门紧锁,对外关闭。

    堂内一片肃穆。帛泠果然来了,悠闲地坐在四扇风屏后旁听。

    阮宝玉醒堂木一拍,正声道:“带苏银。”

    苏银被压上堂,沉重的铁镣在地砖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今日苏银,九死一生。

    过场的都是废话,关键就是要他招认。

    李延嘴里的大道理说蹬琅上口,苏银跪着充耳不闻,脊梁笔挺。帛泠透过屏风镂纹,屡屡向他那个位置瞧,想着朝气蓬勃的家伙如何销声匿迹。

    “苏银,再不招认,大理寺可要用刑了!”

    阮宝玉拍案。

    李延眼皮一跳。

    苏银抬头凝望,有点出神。

    帛泠接过随行内侍递上的清茶,低头轻轻吹动瓷盅上方的热气。

    苏银被按倒,精赤地趴在堂的中间,地砖冰凉。

    刑为剜刑。

    烙铁烙熟了后小腿,在用刀剖开焦皮,掏剜出肉。

    由浅挖深,由上至下地剜。

    “嘶”地一声。

    烙铁烧下,苏银感到每根血管都在发烫,一根接着一根爆裂开来。

    随之冰冷的刀划开皮肤,反倒给了他痛快的解脱,紧接钻心的痛。

    被按住苏银艰难地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面涨赤红,血筋暴现。

    “招是不招!”阮宝玉再次拍案,背后袍已显汗湿。

    苏银咬牙,双目通红:“无词可招。”

    阮少卿吸气,闭了闭眼:“继续用刑!”

    血成屑,在空中飞舞。

    满堂飘散这带着焦臭血腥味,令人苦胆都想呕出。

    剜到最后,脚踝皮被剖裂开来。

    阮宝玉急道:“苏银,你若再不招认。就要挑断你脚筋了。”

    苏银嘴角溅血,吃力地又一次摇头。

    “你若脚筋就要断了,你就废了!”李延插话。

    阮宝玉扫了眼风屏,眼珠一转,“你若废了,别说武功,就连正常行走,多是困难。卫计你就和死去的管铭一样,弱不风,一辈子离不开轿子了。”

    这话不知怎地,让旁听帛泠心一动,眼看看汩汩冒血苏银。

    他倒没料到大理寺一上来就用如此重刑,且不带假。

    一路看下来,人倒跟着心悸身寒。

    苏银的刚毅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本是颗将星,就此殒落,委实可惜。

    想到这里,帛泠脸上绽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

    在大理寺再次用刑前,帛泠终是出声喊了句:“且慢。”

    帛泠步出风屏,众人拜倒。

    帛泠不理,只慢慢地走到苏银跟前。

    “别犯混了,这个游戏不是你这样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玩得起的。”帛泠蹲下身,带着慈祥的目光,对着血淋淋的苏银轻声道,“伸出你的手,朕可以给你,你想要的权力。”

    地上的血沾染上了他的龙袍,沿着阴绣龙纹缓缓攀腾而上。

    苏银睁眼都困难,眼睫颤动。

    死生只在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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