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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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帛锦是被秘密抬回侯府的,他完全清醒后第一眼瞧见的是阮宝玉。见他醒了,宝公子瞪大了眼,先前在脑子里拟定的安慰版本瞬间一扫而空,他一句都说不出,只能将小心翼翼地控制住呼吸,做到不轻不重。

    帛锦人趴在上,削尖的下巴顶着枕,散下的长发让整个人不带零星血气。静默里,他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就看见宝公子对他微笑,可惜这厮演得不够精致,颓下了自己肩。

    “你想说什么?”对帛锦而言,那动作如芒如刺,活脱是——有人生生将盐洒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宝公子勉强弯弯嘴角,摇头。

    “你想听什么?”还是摇头。

    “滚。”帛锦眉睫微动,两道凛然的冷光扫去,寒竹冷露,依旧一箭洞穿的。

    宝公子低下头拧着自己的手指,呼吸艰难:“侯爷,我就站在门外,成不?”

    帛锦别脸向里无话,宝公子果然出了屋子,果然直直地在门外守着。

    月儿穿云,时隐时现。

    帛锦伤痛趴上自然睡不着,而扭回头就能看到映在门格上的身影。

    四更天,门外影子突然不见了。

    帛锦忍伤披袍出门,见那人坐上台阶上。

    “一个男人半缩角落,哭什么哭,没出息。”

    宝公子狼狈地用肩狠狠地抹去眼里泛起的刺痛,笑嘻嘻地哼哼道:“侯爷看错了,没有没有。”

    帛锦眯起那特好看的紫眸,慢慢地又踱回了屋:“滚吧,我没事。”说完,着实关上了门。

    天明。

    阮侬起,揉揉渴睡的眼睛,走进后院,却见自己的爹卓然孤立晨风中,凝神眼望远处。若不是站在鸡笼旁发呆的话,此情此景堪称卓越。

    阮侬走近,却发现宝公子两眼充血:“你一不睡,在这块晾什么杆子?怕人鸡?”

    “我去大理寺调些卷宗,你吃饭找你李叔叔,有事到大理寺找我。”

    阮少卿说去就去,这一查就是三日。连李延都闹不清阮宝玉查的是什么,居然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好奇如他,软硬手段试探了好几次,宝公子就是不松口。最后阮少卿倒来了脾气:“你那么空,喂猫去!”

    李延挂不住,当场甩袖,恨恨地跺脚:“再理你,我跳黄河!”

    “黄河在那边。”宝公子头依旧低埋,出指如风,指明方向。

    这边李延气疯,那处阮侬倒不介意,每日雅按时报道,看看阮少卿没事,就混到仵作间去看挺尸。

    这三日里,帛锦一直没有现身。第三日里,很有骨气的李延大人,很不小心地把晚饭吃得太饱,又很不情愿地出门散步,最后很不凑巧地走进了大理寺雅。

    见书房灯火犹在,案前的宝公子然再埋首卷宗,又开始猛灌公家的茶水。

    “阮宝玉,你思路都整理清楚了?”

    “是。”

    “那贺诗呢,也忻了?”

    “什秘诗?”宝公子又灌好一海杯。

    “中宫新诞皇子百日,圣上下旨命在京文武员,明早承折时,附上贺诗。我昨日和你说过!”李延额角青筋又开始暴跳。

    “好似听过那么一句。”宝公子努力回忆,却见李延面泛青,忙讨好道,“我炸伤后,听力也没怎么恢复,而且这手也没好啊”

    智慧的李延咬牙问他:“你想怎么样?”

    “能者多劳!”宝公子嘴角漂亮地上扬,笑到一半,忽然僵住正问道,“你说,皇帝为什么要贺词?”

    “贺皇子百日啊!”

    “他又不是生头胎,用得着布置那么多活吗?”

    “天子高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李延莫名。

    “我人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侯府内房,依旧昏暗。

    三日里,亏得宫中送来的伤药高档,帛锦身上伤势算是好上大半。

    此时他正坐在雕栏扶椅上,漠然地看着桌上紫烛发出的妖焰发呆。

    “侯爷,阮少卿求见,说有急事!”门外管家通报。

    帛锦冷笑出声,“你也真信他,哪次他来,说不是急事求见?”

    “我这就打发去……”

    “不必了,让他来这里见我。”

    不一会儿,阮宝玉推门而入。

    帛锦一手支颐,另一手拨弄着羊毫,轻问:“少卿又有什么要事找我?”

    “我……我能看款爷的贺诗。”

    “不能。”帛锦有下没下地将羊毫吸饱墨汁,“你的事情解决了,可以走了。”

    “侯爷,是否记得赵越?”

    帛锦一怔后,缓缓点头,“赵越赵将军,我记得。”

    赵越为人正派,手握重兵,却洁身自好,不屑结党。只因钟情娼院小倌,为其赎身,并免争议,一直对外谎称是家侄亲。

    帛泠得知后,借题发挥,硬给赵越套上了欺君之罪,将他卸了兵权,发配劳役。

    “赵将军触犯圣上,充军千里。而我上迁来京时,曾在驿站遇上过他们。”

    “他们?”

    “是,他们。赵越发配,而那小倌根本不算是配流之列,却一路跟随。即使再苦,即使行乞,他都跟着,一个一个驿站这样跟着。”

    “这……又是何苦。”

    “不苦!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似浩大天地间,眼里只有彼此,只剩了彼此。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能遇到这样的人,此生足矣。”

    帛锦勾唇而笑,紫瞳却是寒星点点。“人活一世,真正信得过的又有几个?”

    宝公子吸吸鼻子,宝光璀璨地一笑:“侯爷,能算上我吗?”

    帛锦置若罔闻地转过脸,望着紫烛。

    “侯爷现在心里没我,也没关系。我有信心!”宝公子豪气握拳,姿势摆了好一会,又放下讨好笑道,“说了那么动人的故事,侯爷该打个赏吧?”

    帛锦气结然意外冷冷地问:“你要什么?”

    “我要侯爷……的贺诗,借我抄抄吧!”

    闲风殿。

    天子百无聊赖地放下奏章,柔声问内侍太监,“朝中大臣的贺诗都交了吗?”

    “回皇上,都交了。”站在一旁的太监忙跪禀,将整理好的贺诗递上案桌,“请陛下御览。”

    帛泠闷“嗯”了声,再问:“锦衣侯帛锦的,有没有呈上?”

    “有。”太监领悟帛泠的授意,寻抽出帛锦的折子。

    帛泠阑目人靠龙椅,揉着眉间,“念。”

    西海瑞气祥,碧甲麒麟访。

    池中有深意,盼等游龙畅。

    很稀疏平常的贺句。帛泠半睁开眼,托腮静静地远望殿外。

    阳醉人,暧昧的暖意,照人身上,透心的酥麻。

    今日按旧历君臣赏日,帛泠下完朝便领大臣入宫游园。

    西海一池碧波,岸边迷缭乱,新枝点翠,习习东风卷来声声丝竹,扶撩起一波。

    圣上走前,臣子随后,满朝文武就是阮少卿落在最后。

    “阮宝玉,你眼睛贼溜溜的瞧什么呢?别人都走很远了!”李延干着急。大理寺少卿居四品,刚刚够格迈入赏之列,按级排队,是该靠后,但是靠后不等于落后到离谱吧?

    附近没黄河,宝公子自然不担心同窗旧友会去跳,所以他依旧漫不经心地龟式挪步。

    “难得我进宫,如此景,当然要慢慢欣赏喽!”宝公子耳朵没好,发声当然很大。声音洪亮到引众臣窃语,天子回眸。

    相隔甚远,一首一尾遥遥想叮

    “阮少卿,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空折枝。”

    “回陛下,臣没看,看池底呢!”宝光璀璨地一笑。

    帛泠挑眉问道:“池底有什看的?”

    “细对水底望,才悟是蟹忙。

    笑指月到秋,青肤换菊黄。”宝公子恭恭敬敬地卖弄文,耍着墨酸。

    一旁太常寺卿率先扯笑道:“阮少卿诗句相当莫名,好似无头一般。”

    宝公子挠头,讪讪陪笑道:“这就麻烦了,我自认为很工整,没想到被说成没头没模”

    说者可能无心,听者有意,帛泠沉默了好一会,觉得这诗句隐隐总说了点什么,一时任透不了,于是展笑道:“到底是大理寺少卿,吟诗不通却还带刺!”

    阮宝玉忙躬身,“臣不敢。”

    帛泠也不追究,君臣继续玩乐,宝公子继续慢慢地跟从。

    因顶头上司帛锦被太后召去,叙就聊天伦之乐,所以现下不在赏队列;帛锦不在,宝公子很容易疯马脱缰,李延深谙宝公子近日时常神经错乱,所以他立志步步为营,相当体恤地紧紧跟随。

    深宫大院,新奇的事物很多。阮宝玉初来乍到,难免眼睛外瞟。眼一瞟,人的方向就不容易掌握,睫毛一眨,定眸一瞧,路之前方早不见帛泠他们的踪迹。

    李延再谨慎,却仍为阮宝玉而脱离了大众,只得与宝公子孤单对视。

    习惯憋气于胸的他也不和宝公子盎盂相碰,斤斤计较了,只跺脚催促:“快走快走,好在我记得路。”

    宝公子耳朵不好,当然听不真切,正动情地回眸想问他说什么时,眼底一只黄雀飞过,欢叫着穿过绿柳拍翅而上;又成功获得了宝公子的款款凝望。

    “侯爷到时会出席宴会的!”李延见阮宝玉心思又转到鸟身上,无奈使出杀手锏,“你去迟了,皇上责怪不说,还挤不到侯爷身边就座。”

    一招见效,宝公子撒腿就跑。

    “不是那方向!”须臾后,李少卿回神撕心裂肺地呼唤,却于事无补。眼见,宝公子的背影越来越小,李延只能咬牙跟上。

    宝公子跑得不慢,可不认路。刚开始,紧随其后的李延,还能辛勤如蜂纠正:“你怎么走这条路?错了,这里!”

    可惜,八拐八拐后,他也只能对着树枝辨南北了。

    宝公子终于止步,恬不知耻地埋怨道:“你怎么带路的?看,迷路了不是?”

    在发飙前,宝公子宝光璀璨地笑了,“如今只能靠我的感觉,向侯爷迈进了。”

    李延别他眼,气喘吁吁道:“人有三寸不烂之舌,你不能问吗?”

    “李大人,庭院深深,谨慎谨慎!”

    两人摸瞎,反而越走越僻静。

    李少卿几乎绝望地扶墙:“我们是不是摸进冷宫了?”

    “我婴感,马上到了!”宝公子声音爽利,显得信心十足。

    这时果然隐隐传来讴者唱声,李延耳尖,提上一口气,骑上青墙,兴奋笑道:“这边这边,翻过这道墙就是了,我瞧见宴厅了!”

    宝公子翻翻眼,皮笑肉不笑地谦虚:“如此甚好,李少卿先请!”

    “我翻过去了,你能自己翻过来?”李延狐疑。

    宝公子摊手:“自然不能。”

    隔了好一会儿,李延怒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很情愿地请你踩锡去啊!”

    “我们可以舍近求远,绕道而行。大臣众多,相信皇上一定不会注意到我们迟到的。”

    须臾后,很顾大局的李延,相当诚恳地请宝公子,踩他肩膀翻过了墙头。

    墙那头是座小院,沿着卵石甬道,打开紧闭的拱月门,左转过去就是宴席厅。

    李延庆幸的当口,阮宝玉又出了样,没去开院门,反倒对院中小屋有了兴致。

    “看这布置,该是位宦的院落。”李妖解释,宝公子已经点破窗纸,向内细看。

    屋里鼎炉龙涎生烟,有一人披头散发、赤着身子盘坐在一面姿清秀的男人身上,水青衣被扔在地上。两人律动却闷声不肯发出粗气,人薄汗滴下,双手抠掐男人肩头,上下频频波动。

    无意能见活生的一幕,可算有福。更令人惊异的是,人腰肢柔软,□间,插着的是根粗大的白玉狎子。此物做得精巧,往来进出,居然还冒出烟。

    阮宝玉与李延面面相觑了片刻,宝公子很受不得惊吓地吼出了声!

    石破惊天的一声,惊悚的音调,顿时灭了不远处软语笙歌声。

    很快帛泠久到了消息,顿时脸变得铁青,阴云层层压下,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纵的男,一是宦,一是后宫罗昭仪。

    如何处置已经很棘手,更何况皇上的人,居然被太监干!他的脸面何在?

    他恼羞成怒地俯视跪地捉奸的两人。

    李延吓垫灰白,不敢抬首,额头磕碰大理石地面。阮宝玉却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皇帝,足有昂首天外的气魄。

    四目而对,帛泠慢慢起身,踱步到阮宝玉面前,倏地对他飞腿踢出一脚。

    宝公子当即如断线风筝,横飞了出去。

    “砰”地又重重落在殿膛外,两边文武都倒吸凉气。

    靠坐门边的萧彻壮胆,想扶起宝公子。

    好一会,宝公子才喘过气,闷咳了好几声后,才张嘴将一口血水咳出。

    搀他虽然不是侯爷,好歹也是人。有人环住了自己的腰,痴的宝公子马上来了精神,吁吁地呼气,嘴上也不讨饶,只将眼光望向帛泠。

    帛泠愈加愤怒,这人胆子忒大。

    这念想,让他一个激灵,突然醒悟。这厮方才那四句与帛锦的诗合并,就是:

    西海瑞气祥,碧甲麒麟访。

    池中有深意,盼等游龙畅。

    细对水底望,才悟是蟹忙。

    笑指月到秋,青肤换菊黄。

    居然讥笑朕非九五,不是龙相而是池里横行的螃蟹,只等秋天烹菜,青的煮成黄的。用心险恶,其心当诛,罪不可赦!

    帛泠陡然回座抽出架上的宝剑,挺身便向阮宝玉刺去。

    锋刃映出宝公子眸子那瞬,已有只手将剑刃握住,血珠顷刻顺指缝溢出,如朱剑龟裂。

    “陛下,刑不上大夫。”

    血滴滴落下,没入宝公子先前吐出的血滩中,溅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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