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冰与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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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语,低着头。

    身子如浸在冰窖中,又如同架在火堆上。

    “抬起头来!”他突然怒喝一声。

    这声音响在帐篷里,不啻于一声雷鸣。

    雷鸣,是否就意味着暴风雨的来临?

    我抬起了头,正视他,直看到他的眼睛里。

    “为什么不看我?”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了,眼睛里渐渐地涌出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把头偏了过去。

    “看着我!”

    硬生生的,又把我的脑袋掰过来了。

    对着他的眼眸,我心坚如铁。

    他眼中那复杂的东西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地融化着、消逝着……终至演变成清晰的苦痛。

    而我的眼,在这苦痛眼眸的注视之下,无处躲藏。

    ……

    他双手捏住了我的双肩,捏在那冰冷的犀牛皮做的甲胄之上。我僵硬的身体在厚厚的甲胄中如同木制。

    “为什么?”他低喃了一句,轻得像一只蚊子,也确实是一只蚊子,当我发现它从心头掠过时,它已经在心上咬了一口。

    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有咸咸的液体就要漫出来了。

    “啊!”我身子一颤,不由得低呼出声。

    他猛地把我裹进了他怀里,狂肆的吻在我的脸上弥漫开来。

    “嗯……”

    我说不出话来,被他搂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唇被他堵得死死的。

    ……

    终于,他停了下来。

    门外周良玉的声音已经不知道响了第几遍了。

    军情紧急。

    我解放了。

    跨上了马,一路摇晃着回了朔方军的营地。

    马一直到我的帐篷前才停下,下了马我一头扎了进去,不提防一头撞在了一个人怀里。

    “有我在!”

    秦武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紧紧地搂着我。我不看他,我知道我不能看。

    从他怀里起来我掏出镜子,才发现我的情况原来比元重俊好不了多少。头顶上的发髻歪斜松散,好几缕头发脱离了丝带的束缚,散在脸上,被眼泪牢牢地粘住……眼圈通红,眼底青白。

    下午,元重俊召秦武去议事,商讨以何种战术迎战就要逼近洛阳的张思成。

    “谁让你生得这样美?上天给了你不寻常的容颜,就注定不会让你如寻常女子那般。”

    晚上,端木云摸到我的帐篷里,在我身边坐下说。

    “马上要开战了,还是大战,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等着仗打起来。”我静静地说。

    “哼,‘什么都不想’?你当真是什么都不想么?你心里还有皇帝,是吧?”

    “没有了!”我扭过头去,恶狠狠地说。

    “‘没有’?没有你午间回来为何一脸的眼泪?若说心里真没有一个人,怎会流泪?”

    “没有就是没有!我流泪怎么了,我的流泪本来就多。”

    “三年来,你从来都没忘掉皇帝!你为何改名叫‘三娘’,而不是二娘、四娘、五娘……还不是因为皇帝排行第三!”

    端木云简直是咬牙切齿了。

    而我,像一面靶子,被他这句话精准地击中,霎时间竟有些呆滞。

    三年前我改名时想也没想就选了“三娘”这个名字,没有把这个名字和任何人联系在一起。本来,这个时代女子以数字排行叫“某娘”的特别多,叫十几娘的都有,可是……我当时真的是脱口而出就是“三娘”,何曾想过元重俊排行第三?我没有读过关于潜意识的理论,可现在经端木云这么一说……也许,在意识的深处……

    “我……我只是随便改的,叫‘三娘’的多得很……”我嘴上不服输。

    “哼,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哎,三娘,你打算何时跟你家三哥回去啊?”

    “你出去!”

    我站起来就推端木云。

    “师兄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要想清楚了!”

    恨恨地丢下这句话后,端木云摔了帘子大步出去。

    大约是半夜里,帐篷外似乎有动静。我以为是秦武,赶紧披了小袄起来。被子刚揭开,就见帘子一闪,人已经进来了。

    ……

    我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白狐毛披风,赤金蟠龙簪,俊眼修眉……乱糟糟的胡茬也没有了。矗立在火堆旁,他有如天神降临人间。

    ……

    “陛下……”我站起来,却被按住了。

    “陛下,请容臣着装完毕。”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挣扎着说。

    “哼,你我本是夫妻,要那些虚礼做什么?”

    我手指了指,几步外有个胡床,可他看也不看,径自坐在了我简单的床褥上。

    “陛下……”

    “住口!”我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不日将有大战,陛下龙体要紧……”

    “你给我闭嘴!”

    他说话的同时整个身子压了下来。

    “你让开!这是军营。”我又急又怒。

    “天子和妃嫔在一起,谁敢阻拦?”他的无赖劲上来了。

    “我不是你的妃嫔了!”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如果让人知道你曾经的妃嫔出走三年,混迹于行伍之间,你的颜面何在?”

    我开始激他。

    “哈哈,原来的妃嫔?我会让想知道的人知道我现在看中的是一个叫‘叶三娘’的女子,而不是什么原来的叶昭仪,这世上,难道就没有相貌相似的人?”

    “你……你不要硬来,我会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怎么不顾一切,像平原之战一样不顾一切么?哼,平原之战打得好啊,小女子独挑老将,秦武对你……我倒不信,如果他心里有你,为何要你带一万人去挑战高千山四万人?我这样对你就是‘硬来’……他这样对你是什么?想不到万一军行不利么?哈哈哈,昭仪在节度使幕中,我怎么没想到……三年前我就应该想到,你一个小女子,举目无亲,说跑就跑,若无人相助,你怎么跑?哈哈,我最爱的女人,我最信任的人……”

    他笑了起来,笑得很厉害,笑得……我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那双发红的眼睛。

    “都是信任的人,你、秦武、张思成,一个个……”

    “我和秦武没有背叛你!”我闭着眼睛说。

    “‘没有背叛’?最心爱的女人跑了,念了三年,找了三年,最后发现在年轻的节度使帐下,而且是最亲近的心腹……”

    “跑了又如何?这三年里你不是很好么?不缺女人,还添了一双儿女……”

    “你?你真狠心……伤了人还硬说自己无辜!”

    ……

    我不说话了,我知道,圣贤书读得不如他多,人也没他霸道,说是说不过他的。

    他双手撑在我的枕边,身子半俯着,迫使我重新躺下。

    披风落地了,毛茸茸的一堆散在地上,仿佛是一团雪。

    我试图把眼睛停留在那团雪白上更久,但搁不住他蛮横地又把我的脸扭了过来。

    “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样过来的么?你说我添了儿女,我不缺女人,是,我从来都不缺,日日夜夜,想我的女人多的是,夜晚我会到顺眼的女人那里,把她们压在身子底下……可我几乎不敢睁眼,我不敢看她们,我怕睁眼是因为我一睁开眼就知道身子底下的人不是你!”

    他喘了口气,我的眼睛闭上了。

    “我恨你,恨你无情,恨你离去……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太爱你,恨我自己为何放不下你,恨我自己找不到放弃你的理由!你……就是我今生的毒药,我,中毒已深!”

    ……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里面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着。

    “飘飘,我不信,我不信你心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你说,是不是?你说啊!”

    “啊!”

    我哼了一声,他把我抱起来了,双手摇撼着我的肩膀。透过薄薄的棉衣,他手中的力道穿透了我的骨头。

    “你说啊!说!”

    他还在使劲摇着,我在他的手中,像是一个人偶,晃来晃去。

    “飘飘……你为什么不说?”

    我仍旧紧闭双眼,紧抿双唇。

    不是我厌恶他,是害怕!

    我害怕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曾让我沉沦。

    端木云说的没错!三年来,我从不曾将他真正忘记!心上的刻痕,是抹不平的。

    ……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坚持,坚持……我不能让自己再陷入他双眸织就的沼泽里。

    “当、当……”

    外面响起柝鼓的声音,已经五更天了,营中的人该起来了。

    “陛下!”我终于张口了。

    “你给我住嘴!我不是你的陛下,我是你的男人。”他的声音略小了些。

    ……

    “睁开眼看我!睁开你那人世间最美的眼睛吧,飘飘!”他几乎在哀求了。

    我……心中纵有座冰山,在这样的炙烤下,也开始慢慢融化。

    “飘飘,求你睁开眼看看我!”

    他的哀求越来越明显,认识他以来,我从未见他有如此口吻。

    我,真是毒药么?他,真的中毒太深了么?

    然而,我睁不开眼睛了,因为眼泪流出来了。

    我承认我从来就不是个坚强的人,眼泪是揭露我内心怯懦的利器。

    “你流泪了,你流泪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我,是吧。”

    他的口气温软无比,可我听来却如鲠在喉。

    ……

    “噼啪……”火堆中的木柴燃烧着自己时还不忘歌唱。

    他的脸靠了过来……唇递过来了。

    我全身颤抖,像是被暴雨浇淋一般。在他狂热的吻中,我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麻雀,孤独而又怯懦地独立在滂沱大雨中,没有地方可去。

    “你是我的,永远属于我!”

    在帐篷外的周良玉咳嗽第四遍后,他终于要离开了。

    看一眼地上的披风,我想捡起来,可是,呆愣了几秒,我终于还是没捡。

    弯腰拾起那团毛茸茸的白家伙,自己披上了,他在出门前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记住,你是我的人,这一辈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门帘自外面掀起,我大睁着眼睛看寒风与黑暗一齐进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