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直到我睡下他还没来。
连续多日睡不安,我实在是吃不消了,日间让他们熬了安神汤喝,没想到很管用,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枕畔却仍旧是空的。
裹着被子直坐到元重俊来。
“飘飘,对不住。”
他软语哄慰,面有愧色。
“不是君无戏言么?”
我不看他,抱着枕头。
“这个……”他支支吾吾。
“这个……昨晚,王美人……就是皇后的妹妹……跪地不起,哭求我……”
“那你就答应了?”
我的眼泪已经下来了,打掉他伸到眼前的手。
“你不是说过每晚都要睡在这里么?你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任他打叠起千般温柔,我就是不看他。
“你……小性子又来了!”
他的忍耐限度快要到了,我的忍耐限度已经到了。
“别碰我!”
我大喊一声,甩开他的手就跳下床去。
“秋云,把我衣裳拿来。”
我坐到妆镜前,大声喊秋云。
“慢着。”
秋云应声刚落就被元重俊阻止了。
“你干什么?”我喊了起来。
“丫头,记住,大喊大叫可是不招人喜欢的。已经道歉了,你还不依不饶?”他双手按住了我的肩头,弯下身来对着我的眼睛说。
“你道歉了么?你什么时候道的歉?”我闭上眼,一把扔掉梳子,转身起来。
“你给我坐下!”
“让我起来!”
我开始挣扎,用力挣扎。
“你能抗得过我么?”
说着,他的力气也加大了,比我的大得多。
“你过去,我要梳头,过去!”我开始喊叫了。
“昭仪娘娘息怒啊。”秋云慌不迭得跑进来说道。
“谁让你进来的?”几乎是同时,我和元重俊对着秋云喊。
“奴婢有罪,奴婢这就出去。”
秋云慌不迭地又退出去了,低着头。而我和元重俊,却正开始。
“你看看你,在奴婢面前,有个昭仪的样子么?”他开始叱问。
“我没有昭仪的样子,怎么了?有人有皇帝的样子么?还君无戏言呢,我看是君喜食言差不多!”
“你……说了多少遍,就是不肯撒手。究竟要我怎样?那王翠先前还和你好过,昨晚她亲口和我说,她倒还记得你,你竟然……真是夸不得,才几天……本性难移!”
“谁本性难移?信誓旦旦的,才两个月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元重俊的脸色越来越寒。
“是谁说过回来后要听话,要学乖……亏你还号称过目不忘!自己说的话倒是忘得快!”
“是谁食言在前头啊!是你,你不那样我怎会这样!放开我!”
我大喊了一声,猛使劲挣脱元重俊的手向室外走去。
“你敢走出去试试!”
他开始冷静,声音里的寒气加重了,这是暴怒的前兆。
我褰起帘幕的手放下来了。不能和他硬撞,以前的经验告诉我。
“整个宫里只你最任性!”
他走到我身后,霸气的声音冲击着我的后脑勺。
我不语,眼泪哗哗地流到腮边。
“别哭了!”
他一把抱住我,用手掌抹掉我的泪。
“马上就是昭妃了,不要再像个孩子。”
他的声音软了,开始哄劝,可是他越哄劝我的眼泪流得越快。
“陛下……陛下……”
尖得叫人胳膊上起栗子的声音,不是皇后宫里的孙长发么。
松开了我,元重俊并没走出去,宣了进来,隔着帘子问。
“回陛下,皇后娘娘差老奴来禀告陛下……王美人突发暴病……”
我一惊,眼泪也止住了。
“说仔细些!”元重俊走了出去。
“回陛下,王美人刚才……梳洗完后突然晕厥过去,不省人事……皇后娘娘已经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医官了,说还求陛下过去看看……”
天,这姐妹俩真会搞鬼!我不信王翠是真晕。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元重俊的疑惑很明显。
“皇后娘娘说,王美人素来康健,极少染病,所以……千万求陛下过去看看!”
奶奶的!
“这个……”
秋云打起帘子,元重俊走了进来,我别过脸去。
“飘飘,我……”
“你去吧。”我冷冷地说。
“等我!”
犹豫了几秒,他转身离去。
“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就在他即将迈出外间门时,我拾起地上的檀木梳子追出去使劲一掷。
“啪!”
正中他的肩头!
所有人立刻石化!
元重俊立在门边,雕塑般,几秒钟后才缓缓侧过头来,并没看我。
所有人的眼睛都对准了我!
……
他的神色似乎很庄重……但什么也没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几秒钟后,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当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时,我才慢慢走回里间,颓然地坐在熏笼边的地上。
“昭仪!”
秋云又不请自进了,满眼忧虑。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闭上眼睛,向她挥了挥手。
唉,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年十一月,如意酒楼上,我打了他一拳,可那是醉酒后;第二次也是去年,是十二月份,那天下着大雪,那时我还是一名因酒后闹事而被没入宫的小宫女,是如今的宰相夫人、当时的宜春院总管徐惠春差我去得月楼送东西……那一次,我也是无意,白茫茫一片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怎知他会突然出现?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了,这一次却是有意!当着这么多宫人、内监的面,我拿梳子扔他!
一个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妃子用梳子砸中!
历史记载有背地里骂皇帝的妃子,有当面敢和皇帝对骂的妃子……只不见有敢拿东西“殴击”皇帝的妃子!
我做了第一个!
我清楚: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就是女性意识最为高涨的唐代,男女在法律上的地位也是相去悬殊。男人打伤老婆罪轻于殴打普通人两等,打伤妾又比打伤妻低两等。但是,老婆打老公,只要是有殴打的行为,不必打伤,就要处徒刑一年!妾打老公,罪加妻打老公一等,若情节严重可加到死罪!而且,妾不必殴夫,只要是骂就构成犯罪。伟大的《唐律疏议》第卷二十二总第326条说小老婆骂老公就要杖八十!第325条说到老公殴打小老婆不是“折伤”以上无罪。什么叫“折伤”呢,第321条说“折伤,谓折齿以上”,什么叫“折齿以上”呢,就是打掉牙,五官受损,就是“毁损耳鼻、眇一目及折手足指、若破骨及汤火伤人者……”。也就是说,男人打小老婆,不是打到毁容、骨断筋折之类的,根本不是犯罪!
想起去年五月被元重俊暴打的那次,即使他不是皇帝只是平民,打得我在床上趴了大半个月也不是犯罪!但是,我今天用梳子砸了他一下,按照唐代的法律,就是徒刑一年半!笞、杖、徒、流、死这五刑中,徒刑在中间。男人把小老婆打骨折了,按照法律处罚要低于打伤普通人四等!殴伤普通人按律处刑是徒刑一年,减四等是杖七十!小老婆骂老公就要杖八十,老公把小老婆打到骨折才杖七十!
闭着眼睛在床上想着这些,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冷!就算他不计较,事情也会很快传到外面去,如果被那些大臣知道了,这件事就不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而是国家大事了!被妃嫔用物“殴击”,天子威仪何在?
哈哈,被他打得半死也不是事,拿梳子砸他一下就是国家大事了!
早饭没怎么吃,午饭吃了几口,晚饭时分等着他,可是……直到睡下,他还是没来!
秋云等人打听的结果是他宿在他自己的寝殿。
这一夜,天将亮我才打了个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四天,我白等了四天!
他是真生气了!生气到理都不愿意理我了!
我的腿完全好了,我可以练剑了,可以练瑜伽了,可以跑上跑下,可以轻轻一跃就跃到房顶上了。我傍晚飞到怡心阁上,如此,可他一次也未出现在通往小院的路上。
第六天,天黑透后我换了身利索的衣服出了院子。墙角下的雪堆得很高,路中间倒是很干净,可我走得很慢,很仔细,好像是踏在冰上,深怕被滑倒。
紫宸殿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门口,侍卫林立,刀剑森森。
“叶昭仪求见!”
有人传话,周良玉把话带到里面。
“陛下忙于批阅奏章,还请昭仪暂且回宫。”
很长时间,周良玉出来了,就给了我这么个回答。
他难道是真的不理我了?
“周公公!”
眼看周良玉转脸就要迈进去了,我赶紧上前喊住。
“昭仪娘娘还是请回吧,陛下……少顷就要就寝了。”
尽管是满脸堆笑,周良玉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却空洞得像是从遥远的太空传来。
风很大,宫灯的光影里,干硬的雪粉被北风卷起,粒粒起舞。
想起该回去时,浑身上下已经快失去了知觉。艰难地迈起脚,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昭仪当心!”
不知何时,周良玉站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上,看到我差点摔交忙过来扶了一把。
“多谢周公公!”
我头也不抬地走了出去。
“昭仪娘娘且慢,奴婢正和昭仪一路呢。”周良玉温和地说。
“公公要去哪里啊?”我问,纯粹是因为他拉了一把,并不想知道他的行动。
“王美人在皇后宫中养病,陛下挂念,差遣奴婢前去探望!”
……
说着,周良玉带着两个小太监转身上了另一条路,是通往皇后寝宫的小路。
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回到怡心阁后又在阁子里吹了半天冷风,直到秋云劝了好几次才拖着冻僵的身子下去。
室内温暖如春暗香扑鼻,下午才插上的一枝腊梅在灯光的映照下,艳丽得有些不真实。
进了卧室后坐在妆台前打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青白眼神空洞的女孩……
“嗖!”
一个黄纸团打到镜子上,落在眼前。
隔了几秒,我伸手拿起纸团,展开,乌黑的六个字映入眼中:
“眼不见心不烦!”
站起身,四顾望去,床帐,桌椅,花瓶,香炉,书案……只不见人。
揉起纸团看看四下里无人飞身跃上阁楼。
“想通了吧。”
端木云看着我,斜靠在一快假山石后。
“你等我,马上就好!”
我飞身下楼,闪身到房里。
不一会儿,包裹收拾好了。我和衣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喊秋云。
“昭仪是不是要歇下了?”
“是啊,把灯都熄了吧,我要睡了。”
“不……等陛下了?”
秋云犹犹豫豫地说,不好意思似的。
“不等了,我先睡了,你也歇着去吧。”
“是,昭仪。”
说完,我闭上了眼,感觉到秋云熄了灯火,睁开眼看了看,又躺下,过了约十几分钟后,揭开被子,提了剑出去。
“好了?”
端木云倒是不很着急的样子。
“走吧。”我说,在他面前背起了背包。
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回头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