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哲、赵悦俱是豪奢的宗亲子弟,眼界腹笥宽广,什么珍异之物没经见过,打眼便知那鞍具乃是以赤金熔铸而成,虽则较诸于寻常鞍鞯大为削薄轻巧,然而即便不论其上葳蕤的珍饰之物,单只一具金鞍,就是一份重得令人咋舌的厚礼。
炫得瞳眸一花赵悦猛地噎住,目光微凝,对赵哲一瞥,脸色回暖了些,拧了脖子,乜斜着眼觑定杨枫,鼻腔里含义不明地又哼出一声,眼底的轻藐不屑意味却是更浓烈了几分。
赵哲眼角挤褶出笑纹,眼里烁闪出几星抑不住的亮光,唇边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掸掸袍袖,就便拂落杨枫掀起一角的锦毡,笑眯眯地点头道:“金羁络头,青丝系尾,好雄骏的马匹,杨侯好巧的心思……既宜安侯也道却之不恭,杨侯,如此我等便生受了!”说着,眯着眼慢慢踱饶过马身,一面“啧啧”赞叹,一面饶有兴味地捋过后一匹骏马的长鬃,在毡垫上拍了拍,眄了文车一眼,挥手示意在一旁低头垂手侍立的扈从将显见得有些吃力的三匹健马牵了过去。
角号高扬长鸣,回复了精神头的仪卫们腆胸叠肚地齐齐发出一长声喝唱,神气活现地前导开道。恍若极不经心地一眼扫过整支骑队。杨枫低沉失望的心境更多地涌上了悲凉和激愤,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他敛去了目光中瞬间凸现的锐利锋芒,扳鞍上马,平静而带了应有地适度谦恭。缓辔相陪于文车之侧,随口和赵仲笑谈。赵哲不紧不慢地驱马靠近,半笑不笑地搭上了话。
不一刻,赵哲的谈锋健旺了起来,口角顺溜,谈笑风生,以相当随意的语气叙讲着一些朝堂的人事更迭,邯郸的轶闻趣事,又饶有兴趣地探问代郡地风土人情,长宁君的近况。杨枫的兴致似乎也见得颇高。我*看爽朗地顺着赵哲的话题和他海阔天空地闲聊:窝火地抱怨代地民风奸刁犷悍,百姓多弃田耘蚕桑,喜仰机利而食,侈靡不务本;妙趣横生地讲述塞外走马、逐羊、猎雕的诸般逸趣……待谈到高阙封邑,杨枫更是津津有味地说到如何理荒秽、如何致粪本、如何开渠沼,何处植黍,何处种菽。怎样接绝续乏地轮种,怎样刺草植谷、多肥施田,怎样烧荒破土、深耕熟耘,老圃一般,琐琐碎碎,滔滔不绝,显见得很是自得,以至于赵哲几次意图引开话题都没能成功。先还无可无不可在旁听着的赵悦早翻了白眼,厌恶地策马走远了些。
自赵哲与杨枫攀谈起,宜安侯赵仲便不多说话。只微微颔首含笑听着,一脸的安详、宁静,但泰然自若的表相下,内心却极不安宁,思如潮涌,一双悄然亮着的眼睛深沉地注意探索着杨枫的神情。
他当然听得出来,赵哲正旁敲侧击地探着代郡、杨枫地底,只是以他对赵哲的熟悉,依然能从中感觉到一丝热切的愉悦,也不难推知。这个“奇刻奇贪”的家伙,怕是已得了杨枫偌大的好处吧----唯有足够分量的金珠珍玩,才能剥去他世胄显贵特有的外在傲慢。
眉心一耸,赵仲不易察觉地狠狠盯了团圆了瘦脸,笑意盎然地赵哲一眼。眼尾余光不经意间掠过车前不远处神气傲慢又幼稚的赵悦。竟有无尽酸苦的悲哀自心底透出。那赵悦纯然桀骜骄矜不知世事,只知拿捏着自己贵重的出身论尊卑。目空一切,觑得人如无物,赵哲倒是精明,可贪得无厌,心机算计多用在了替自家盘算上。北上一路行来,少不更事的赵悦时时处处追逐奢华的铺排派头,供张必求精美,异常恣肆横暴,赵哲便大肆敛聚,变着法搜刮,行橐日丰。他敦促再三,终也无济于事,令他常常感到一种一筹莫展的无力感……
他们知道肩上承担着的重责吗?代郡,绝不似他们想象中的那般简单!长宁君赵固然是震慑郡守杨枫的一柄利剑,杨枫又何尝不是用来掣肘长宁君地一把重锤,以此方得以维系着北疆边陲重镇的安宁。昔日代安阳君赵章觊觎大位,若非代相田不礼济恶,勾连阴植私党,亦不至酿就沙丘变乱的惨剧。时下情势微妙,赵镇雁、代,定武垣,威权日重;杨枫出身寒微,无族无党,固是其人可放手重用的好处,然而另一面却决定了他行事便少顾忌牵掣,易为功利所动。前时太后、大王遂尉缭意,以“高阙侯”空衔使出外镇,而长宁君和他似是极为相得,疏章多有推重,未必不是网罗笼络之意。若然赵包藏着夺位的祸心,那么处置稍有不慎,势将造成动乱,衍化出其他难以预料地后果。这一切是赵哲、赵悦所能周旋应付化解得了的吗?可惜大王不肯纳谏,重新启用赵安、牛冀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至代,也不愿让自己留在代郡“佐助”长宁君,偏生信重赵哲这般谄佞的贵戚宗亲,为之奈何!
赵仲正思虑纷纷地在愁绪中暗暗掂量权衡的时候,杨枫喟叹着的一句话滑进了他地耳朵,“……为国却胡立功,如若日后青史之上,杨枫得以和牛翦、李牧将军同列,此生之愿足矣!”赵仲心思一动,眼里爆起一道锐利的精芒,虎口相对的两手倏然拳握,朗朗笑道:“杨侯忠直,朝野咸知,想日后史简,岂独与牛李同侪,当得与高赫、肥义、李伯诸公比肩方是。”
此语明着褒赞,隐晦的深层意蕴半是试探半是警告,又有了两分安抚笼络的孤诣苦心。
不是吗?高赫在赵襄子晋阳围城危厄中举动敬谨,不失人臣礼,论功为第一;肥义忠烈老臣,受命佐惠文王,沙丘之变临难毋苟免,尽忠死义;李伯为代郡守,与初即位地孝成王君臣交孚,不待诏旨私用兵御齐、燕纾难而王弗疑。几个人地功绩勋劳尚在其次,蔚在史册标立的即是谨守臣节地“忠节”二字。尤其以李伯点出了君恩深重,赋予专征重柄,臣下忧济为任,忠义效命,以国士相报,乃至于臣功著而王业兴,就不知眼前这人是否能够领悟得了其中的深意了。
杨枫侧转了头,直视着赵仲,很认真地道:“宜安侯的话杨枫却是不敢苟同!板荡识诚臣,高赫、肥义诸公忠名莫不成于国家危乱险难之际。肥义相国即曾叹曰,贞臣也,难至而节见;忠臣也,累至而行明。料想他们,也不愿为博一己忠名而令国家置于朔风零雨中吧。”
赵仲面容一僵,干干地笑了一笑,心下略沉。
赵哲目光闪闪,“格格”笑道:“宜安侯所言确实是失了偏颇,自赵固大人镇代始,李伯、李牧,而至于如今的杨侯,历任代郡守,忠勇相望,戍边御敌拓疆,收指臂之效,所在莫不如是,岂有丑人哉!我大赵国史上又何能少得了这些国之干城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一直不吭声的赵悦不以为然地回头睨了一眼,晃着不算宽厚的肩膊,用一种懒洋洋的语气轻蔑地道:“国士?若李伯之流,顾望无人的丧家之犬罢了。不是先王荣宠,尚嗷嗷不见饮食,左右也不过是急功利以显能邀宠之徒而已。”
赵仲气得浑身禁不住微微颤抖,恨不得飞起一个窝心脚将他踹下马去。自大赵开国以来,亲贵入仕的贵族政治和举贤使能的因功授官制并存,双方的矛盾渐积渐深。赵穆作乱,邯郸动荡,铁骑践王城,踏尽亲贵骨。赵偃即位,优抚茕嫠,再度擢拔宗族余孽,爵高位,予重器,以分衡文武。乱中得脱的多是些少年子弟,骤获重膺,骄暴异常,尤因赵穆为祸,宗族罹难故,怨极生厌,与朝臣龃龉。赵偃纳倡姬,春平君挪军费用度起梳妆楼,廉颇怒打春平君,矛盾更加激化。如赵悦等倨傲自矜者,日常相聚,斗性使气,即大言自夸,诋毁嘲难廉颇、许历以下朝臣,谁能想到现下甫抵代郡,他又旧性萌发,大言炎炎地出口不逊。
“哈哈!”目光一刻不离杨枫的赵仲赶紧一阵大笑,掩饰过一腔怒潮,“孔仲尼世之大贤,道不行于鲁,周游列国,郑人不亦有累累若丧家之狗嘲语!国士自重持身之道,严于出处固不待言,而安天下,尊荣显扬,也唯在于君臣遇合相得啊。”
杨枫淡然一笑,目注前方缓缓地道:“杨枫本布衣庸愚,起于卒伍,扬我大赵国威于漠北绝域,计功封邑,得授重器,显荣已极,然周身刀瘢箭创历历,元气大亏。若非烽火犹燃,胡氛未靖,早思藏拙身退,奚奴健仆,田畜牧野,优游林下,将养旧患,以尽天年。”
赵仲脸色有点变,捻着髭须一时无言。赵哲闻言蹙眉沉沉一喟,一丝捉摸不定的阴鸷笑意凝固在了唇角。却是没人发觉,文车后的骑队中,一人正用心地捕捉着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眼,而一对敏睿清秀的眼眸亮采熠熠,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杨枫的背影上打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