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款款而谈,咄咄逼人的尉缭态度瞬间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谁也始料不及。群臣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锯了嘴葫芦也似,一声儿也不出。没有摸清形势发展态势前,殿中竟是一派岑寂,喁喁的窃议被风卷走般消失了。值此关键时刻,事涉后半生的荣辱祸福,几乎所有人都在谨慎地观望风sè,谁也不肯轻易出言搭腔,甚至谁也不愿在这时候做出梢异常的举动而被注意。
许历眼底寒气突兀一闪,极快地紧顶着尉缭的话,斩钉截铁地道:“禀太后,储君,良君将赏善而刑yín。杨客卿以道事君,致其身,竭其力。尉缭大人方才所言正是所谓之一言可以兴邦,如其善而莫之违,不亦善乎!臣举杨客卿领邯郸城守,jǐng备防卫京城要务。”
韩晶扯得细细的眉尖一蹙,瓠犀微露,游移不定的目光依次打量跪在当地的几个人,一阵犹豫惊疑难决。限于自身的阅历能力,久囿于深宫的她,权术只流于小智短计。虽看出了尉缭的反常近妖,却无法当机立断,在一刹那就做出最明智的决断。不容多想,她探询地急眄了鲠拙的皮相国一眼。
步步触发的皮相国心脏倏地一抽,几乎就要扯着嗓子高叫出一声“臣附议”了。宦海浮沉几十年,老头儿也极快地把握住了整个情势。杨枫以退为进,一方面辩白撇清了重金、武馆武士之疑,彰暴自己南行使魏功绩,一方面有意以赵倩殁于大梁之乱做出请罪的高姿态。实则也根本无法以之入罪。同样的邯郸变乱,孝成王薨于乱军,若以赵倩之死加罪杨枫,邯郸群臣又何以复加?原本由许历进谏,轻而易举就能将事态发展引向正轨,波澜不惊地封赏杨枫,形成对尉缭的牵掣。不曾想又让尉缭抢了先机,这厮一定还有后手!可许历恰到好处楔入的进言已经在瞬间为韩晶营造出了一个绝佳的形势,韩晶便该当顺势立即以太后的威仪直接下诏晋封杨枫——绝不能再令舌利如刃的尉缭有开口的余裕了!
韩晶微一犹疑间,尉缭却已又yīn又冷地一笑,接了许历的话,道:“太后,许国尉言之有理,然犹不足以酬杨大人之功。臣适才颇多质疑,唯对事,非对人。太后、储君早有诏旨告示,生致逆首赵穆者,晋侯爵,食邑千户。杨大人年轻新进,骤得大用,左右小人得无不平嫉意乎?疑窦今不释于众,则rì后僭言必因之而起,君臣鱼水之德堪虞。故臣开诚布公,不敢糊涂因循。臣最深感佩杨大人者,乃雅夫人留居大梁险地一事。雅夫人身份贵重,而杨大人因身怀《鲁公秘录》,为国家功业计,决然弃之以归,不负先王寄托,非大胸襟大气度者不能为,臣自度远不及也。而况其才仿若吴起之俦,值此新君嗣统,主少国疑,人心未附之际,可堪亲近大用,区区一介邯郸城守何足论。”
皮相国木讷的老脸现出了一丝痛苦的神sè,白眉簌簌乱抖,老眼中一派萧肃,晚了!完了!
左右小人?你尉缭才是最大的小人!句句是诛心之语。说是释疑,却又在挑疑,摆明了再着力推了一把,将杨枫彻底推到心怀不忿的邯郸平叛诸军将的对立面。吴起之俦?吴起是什么人?有名的有才无德,心心以个人功名为念的忍人。赵雅身份贵重,杨枫为求个人功业敢弃于险地而不顾,话说到了这份上,就只差没有明白指斥他“忘本无德”了。至于“新君嗣统,主少国疑,人心未附之际,可堪亲近大用”云云,更是露骨之极,在这般微妙的时刻,又有哪个人君敢重用亲近没品行若是之人。
果然,韩晶猛地一怔,脸sè微变,丰满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陡然严肃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异sè。
尉缭笑笑,眼睛里流露出一线冷酷,庄然拱手道:“太后,储君,杨大人迭立奇功,议功优叙,非重赏不足示君恩优渥,激励豪杰向上之心,亦不足以昭平邯郸众将士之心。臣启奏,拟晋杨枫高阙侯,食邑三千户!”
殿上一片哗然,众人目瞪口呆。
皮相国心胆俱寒,干皱的老脸“唰”地变得煞白,禁不住呛咳出声,一股怒气直贯向头顶,脸sè转瞬又涨得通红,抑不住身子的颤抖,抖抖索索便要迈步出列,衣襟却被牢牢地拽住了。
他回首一看,一脸冷嘲的李左师掩在衣袖里的手正紧紧拽着他的官袍,极轻极轻仿佛沉吟自语着道:“不足以昭平邯郸众将士之心······”
皮相国枯瘦的身躯一战,颓然顿住了脚,腰脊更伛深了些,龙钟老态愈发明显。
又惊异又意外的韩晶攒着眉,狠剜了垂首禀奏的尉缭一眼,沉静的目光扫了眼无法克制诧异、惊愕、兴奋的殿中群臣,低细地喃喃道:“高阙侯?······三千户食邑?······”
她心里完全没有高阙这个地名概念,更多的倒是对尉缭莫名大方提出的三千户食邑的愤然。他竟然敢堂而皇之慷国家之慨,将赏格提升了三倍,却把责任塞在她的手里,拒绝不允,那么杨枫的怨恨便将转嫁到她和储君头上;允了,人情却是那yīn恻恻的家伙的。
韩晶尖锐的目光盯在了皮相国惨白颓丧的老脸上,拿定了主意,辞sè缓和地道:“准卿所奏。杨卿勋勤实出诸将之右,此外着再加赏杨卿食邑一千户。”
一句话出口,她发现皮相国一脸无奈的绝望,许历苦笑着低下了头。而受爵封重赏的杨枫,却一下猛抬起了头,脸上神sè极为奇异,交织着愤怒、痛苦、yīn郁、尴尬,竟是连恩都忘了谢。
她知道,有什么不对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