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河滩上双眼对双眼,久久沉默着的两个墨者,杨枫迅速在内心一盘算,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撑着坐起,靠在舱壁上,匀了两口气,拊掌笑道:“善哉斯言!”
蒲其一脸的漠然颓唐,失却了jīng芒的愁苦眼光定定相着吴平幽邃的黑眼珠,吴平坦然无惧,神情平静而坚决凛然。突然杨枫的话声入耳,象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两个人都无意地吃了一惊。蒲其的脸扭歪了,嘴角明显地一战,瞪了吴平一眼。吴平的细眉在额上跳了跳,黑眼珠缩得更深,牵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两人很是觉着尴尬难堪,心里愈添了一份烦乱,又不期然有些发恨,虽不至于见诸形sè,心中却总蕴了些恼火和狼狈。
毕竟,他们适才讲谈的,是墨门当前面临的一个棘手的烂摊子。是危急存亡的残酷现状,是烦难颓靡的前景,而在一片压顶的yīn霾中谋求复振的唯一之道却是以颠覆子墨子定法、废黜钜子威权为代价。言辞之间颇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穷极求变的吴平原也是细语相商,然而在悲怆激愤的词sè里,心中渐奔突起炽烈的热流,翻滚着回荡布满了整个胸臆,早忘了河畔小舟船舱里还躺着一个杨枫,声气慷慨高拔,此刻方才回过神来。杨枫的言语里固无讪笑之意,沉郁中的两人脸上却俱有些挂不住了。
“在下身上不便,可否请二位上舟一叙?”杨枫唇边掠过一个自信的笑意,扬声叫道。
蒲其、吴平对视一眼,用目光微一交流,双双跳上了小舟,在狭仄的船头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意识到,小舟虽是蒲其之物,但他们应杨枫相召上船。只这么一来,顿成墨者移樽就教之势,主客情势瞬时转易,不动声sè中,杨枫已在心理上占据了小小上风。
杨枫含着笑意的目光在蒲其脸上一转,凝视着吴平皱巴巴的瘦脸,乌黑的眼珠深处迸出一星火花,匀了匀呼吸,从容地微笑道:“这位吴兄所言甚是jīng辟。杨枫不揣冒昧,心中却有一言不吐不快,两位休怪在下交浅言深。”
蒲其依然一副掩不住苦痛无奈的沉肃模样。吴平挺一挺细眉,黑眼珠炯炯放光,似乎已估摸出了杨枫的心意,振起jīng神笑了一笑,很是爽利地道:“杨公子与我墨门关系匪浅,有话请讲当面!”
杨枫心里一松,悠然一笑道:“在下对墨家学派理念亦颇有涉猎,知墨者贵实行不贵采,重口述不重著书。墨翟钜子著述《经说》篇,弟子合其讲学所记为《尚贤》、《尚同》、《兼爱》、《非攻》等诸篇,是为入国必择务而从事之十篇。其后墨者的著述,《备城门》、《杂守》等关乎守城战备之法,与治世理论学说无涉,《亲士》、《三辩》等篇章则俱脱不出墨翟钜子理念旧窠,不过再行阐发子墨子的理论罢了。不知在下所说确否?”
蒲其和吴平眼里都流露出些惊讶。蒲其沉沉点了点头,吴平若有所思,脸颊上的皱纹深挤,枯瘦的脸似乎缩得更小了,意味深长地盯着杨枫,静待他的下。
杨枫喟然一叹道:“儒墨相对立争竞久矣。然自孔丘创立儒家学派,倡仁义礼乐,有教无类,首开私人讲学之风,传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遂奠定了儒学当世显学地位。其后,颜曾孟荀等儒学贤圣层出不穷,却非仅奉孔子之滥觞而不敢增删变异,而是顺应时势,各出机杼,随时变化,于儒学大胆加以阐发。孟轲游说各国,求仁政,辟杨墨、许行;荀卿重礼义,反孟轲法先王、xìng善论,立法后王、xìng恶论,修正孔孟迂阔难行之儒学,主张划一制度,辅佐当今后王一统天下,更是儒学的传经大师。二百年来,当初可与儒学相抗颉的墨学渐行衰颓,儒学却总处于近乎独尊的显学地位。其故何在,二位想过没有?依在下一愚之见,恐怕只在‘固步自封’四字。时变,势易,天下急剧动荡,思想政治学说如何能得不变?墨翟钜子以降,历代墨者成百累千,谁人堪与子墨子相比肩,又有谁人能不拾子墨子的牙慧,能另辟天地,再将墨学推向一个高峰?确立钜子的绝对权威,固然保证了墨门的严密组织,同时却也扼杀了墨者思想上的创新意识。说今之墨者言必引称‘子墨子’,稍嫌过分,却也不远。在整个社会家国无不剧变的两百年间,一种学说因循守旧而毫无新意,衰败,自在料中!”
蒲其被噎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心里乱纷纷的,又掀起了层层波澜,在吴平的话后,受到了另一重深重致命的冲击,一阵眩晕,咬着牙扶住了前额,望出去眼前的人影都有点模糊了。心里,只萦着软弱的一个念头:墨门,真的就此完了吗?
吴平的心却更定了些,异常地回复了自信力,目光shè定了杨枫,敛而不露的是下定了的决心。蓦的,他冷凄凄地一笑,转脸看向蒲其,对完全象变了一个人般孱弱的蒲其,他的心底也很难受,可终又藏了几分不满,淡淡地道:“蒲大哥,兹事体大,也非我二人所能决。莫如大哥先送杨公子返赵,小弟传讯各地的兄弟,聚于邯郸公决商定墨者rì后的行止。”
耸耸眉毛,他沉声续道:“墨门,已是强弩之末,唯变通,方是生存之道。不论弟兄们决议如何。小弟,是决意趟一条新路的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