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入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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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有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静寂的后园里只有杨枫悠悠的深沉语声。

    陈子竟默不作声,不自觉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正悄悄渗入心中的jīng神震撼力量。

    英睿的目光扫了在座三人一圈,杨枫眉心微蹙,眯起眼睛,看着浩渺寥廓夜空的璀璨群星,舒缓地道:“万物聚散生灭,人生千变万化,从来就没有尽头。幸而生为人,又将怎样去爱惜这弥足珍贵的短短一生。多少诱于利、迫于贫的庸人浑浑噩噩,到处趋跄奔走,谋取衣食。烈士智者,殉名死权,何值一提。高士同死生,轻去就,枫尝闻一语,‘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子竟以为此言确否?”

    陈子竟一震,猛地挺直了身躯,眼睛亮闪闪的,脸上现出了惊喜赞赏的复杂奇异神sè,立把正在思忖的,杨枫先前所言的一大段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悲惨“人之道”抛诸脑后,双唇微微颤抖,不胜惊叹地喃喃咀嚼了几遍,“知天命而不生忧愁。通达生死,将生死等量齐观。生如寄居死如息。万事万物何足牵介我心。高明!通达!”有些急迫地盯着杨枫道,“这是何人之言。”

    “贾谊!”杨枫慢慢吐出了两个字。限于记忆,他所说的不过是贾谊《服鸟赋》的残章断句,但能令太史公爽然若失的章,引发陈子竟震撼惊叹自在料中。笑了笑续道:“贾谊先生感悟生死真谛,却依然未能通透,以才高远屈边地难掩深深的落寞,灵魂孤绝寂寞,任怎么都无法驱散,致英年夭亡······”他的话随意平淡,瞅了陈子竟一眼,“子竟以才名世,请教何为道?”

    陈子竟略一沉吟,道:“老子云,‘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dú lì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乃万物之本始,道即自然。”

    杨枫紧顶着问道:“子竟是否认为长生可期?生死可超脱?”

    陈子竟莞尔道:“杨兄深识生之本真自在原义,如何出此虚妄语?立大道观人世,虚化神聚而为人,散复为气化虚,大化回归,自然之道。命定的自然xìng,岂是人力所能更改。修心养生,求的是萧散高寄,不滞于物,超然独往,相合于天地自然。”

    杨枫点了点头,真切地露出了笑容,道:“真纯澄澈,无意矫饰,持自然本真存在的生命形式,张扬zì yóu本xìng。若庄周先生作濠、濮间想,仰其曳尾泥涂之不羁,慕其宛雏高飞之风liu。这是否就是子竟对自然之道的深挚追求?”

    陈子竟畅意一笑,俊秀的脸上仿佛有着湛然的光辉流动,道:“正是!君与子竟道不同,然知音知心,当浮一大白。”举杯一饮而尽。

    杨枫没有举杯,伸出右手掩住杯口,左肘支在左膝上,托住下颌,微侧着头,慢悠悠地道:“然则子竟一生无求无得,任xìng逍遥,心如古井深潭,有情乎?”

    陈子竟一怔,又是悠悠沉沉的两句话入耳,“有内心体验乎?有价值取向乎?”

    未待陈子竟开口,杨枫却又极认真地道:“忘我遗物。子竟,你快乐吗?”

    陈子竟茫然若有所失,一窒之下,他未能直言出“快乐”二字,思虑转了一转,本真之心已失,便再难说出口了。身子微微一仰,他陷入了深思中。

    龙阳君有些儿迷蒙,无法深入体念杨枫和陈子竟的机锋,将一对美目来回睃着两人。

    石素芳依然娴静婉约地坐着,一如一湾恬静的雪水,很是从容,只是聪慧明睿的眼里有了几许怅然。

    杨枫专注地盯着陈子竟的眼睛,声音渐渐沉肃,“窥天地之奥而达造化之极。陈兄天xìng近玄,得老庄大道。于此动荡时世自持真情人格,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然陈兄并非离群索居,随遇而安,自入与外人间隔之别一天地。裁叶为衣,采薇作食,石穴为居,澧泉作酿,凤吹洛浦,薪歌延濑,松桂以为友,云壑以为邻,而伏仰悉取于现世。因陈兄才气风韵,诸王公贵胄有力者争趋请附,供给极厚。固陈兄澹然,唯略取必须,非沉溺其中,可一米一粟,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或许,陈兄已得天和至乐大道,立于彼岸世界冷眼旁观此岸可憎世界。那么,我请问,陈兄人未弃当世,心乃在彼岸,个体生命价值的意义何在?脱出现世之价值定位,陈兄的存在是本真,还是虚无?陈兄醒觉现世之无奈污浊,目不迷五sè,耳不乱杂音,栩栩然入永恒之大境界,晴云上面观虚空,得真抑失真?兄之心翱翔于半空之欢乐云层,其下生民号呼辗转,兄亦可乐?心亦可宁?何为快乐!天人合一乃至乐之境。天心即人心,快乐在于人间彼此心灵相撞所激出。兄超然dú lì,往者余弗见兮,来者吾不闻,除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外,有何可乐处?兄求任xìng自然,极享天乐,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吗?兄何太忍!”振衣而起,卓然立于当地,神采焕然,“枫求入世,非希名,非图利,非求功业于万世,乃为生民立命。何时,天下村舍稼穑农夫三秋忙苦时节,虽是手胼足胝,却也心中快活,得以实现最基本的怀中抱子,脚头登妻的素朴愿望,杨枫也算实现了今生的价值,不负了天地父母所与的这副身躯。”话说至此,情难自已,仰天由低到高一声长啸,一拱手,“子竟兄,杨枫告辞了!君上,走吧。”

    陈子竟脸sè数变,神情恍惚,手拄着前额,冷汗涔涔,久久,久久未发一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