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澜轩自娘亲走了以后只剩我一个人，当初娘亲就因为爱清静，所以特地捡了这个偏安一隅的院子，想必平时亦很少跟其他几位夫人交集，如今物是人非，自然更加鲜有人走动，不过这样倒也好，省得其他人找我的麻烦。而沈老爷一方面整天忙于公务对我这个“儿”疏于管教，另一方面又迫于沈府毕竟是家教严谨的书大家，还是点派了嬷嬷教我针黹红、诫礼节，不仅如此，沈府还有延请西席的传统，每天早晨我得跟着“兄弟”去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
教我们的顾先生是南傲国有名的学士，谦恭温仁，颇受学生敬重。开始一段时间，沈老爷对我还抱有一丝期望，偶尔督导功课时都会检查一下我的学业，可我那永远都是半瓢水的成绩显然令他颇为失望，久而久之就对我不再过问。相比之下，其他孩子极尽所能的积极上进，颇讨沈老爷欢心，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这群孩子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佼佼者，因为谁都不能与书昊媲。
常听顾先生口中提及到书昊，感叹有子如斯夫复何求，我们若能沾染一点他的灵气也是为师的骄傲。真的不是沈老爷自夸，原来书昊四岁就能吟诗作赋，尤其精通音律，六岁时就已经是南傲国远近闻名的神童了，就连一向闭门谢师的南海不遥仙都愿意收他为徒。但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好也罢，坏也罢，我只记得那个依偎在襁褓边逗弄我的昊哥哥，那个时常会抱我出去散步的昊哥哥，那个会吹曲子我听，说过会保护我的昊哥哥……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兄弟都如书昊这般好相处。沈氏是个望族，在一起学习的除了府上的一些少爷，还有一些是族中至亲的子弟。宝妈交待过很多次，娘亲去得早，我从小没人照应，所以遇事不要逞强，对兄弟都要躬亲友善，尤其是不要招惹二夫人的两个孩子。这些不用宝妈教，我也知道要奉行低调行事的原则。书瀚人还好，斯文有礼，不像她娘亲尖酸刻薄，吃不得半点亏，但是二夫人却明显喜欢蛮横无理的沈兰心多一些。沈兰心比我大三岁，按理我应该叫她“”，可她对我这个并不待见。族中的子弟都把她奉如公主般，随她呼来喝去，而对我的欺侮我也忍气吞声不好发作，只能避就避，遇到她就尽量绕着道儿走。
除了去上课，大多时间我还是愿意呆在静澜轩里跟着宝妈做做红。宝妈家住南都城郊，因家中孩子多所以来沈府做奶娘周济生活。几年相处下来，我也很喜欢这个勤劳、质朴的人，虽然有时有些唠叨，但是她待我却视如己如，从未对我这个名不副实的“”稍加辞，而且宝妈的人缘很好，这也是我看不透的一点。那些丫鬟婆子们有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帮手，每月底从家里带来的一些土产都会分过她们一些。我打心底很看不惯那些贪占小便宜的嘴脸，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法子确实也带来了不少好处。
嬷嬷讲过，刺绣是以针为笔，以线为墨的艺术，讲究平心静气，慢工出细活儿。而我的思想经常一片混乱，手中机械的穿针引线，可心里不停寻思着如何才能逃离这一切桎梏。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规矩繁杂的社会，人地位卑下，很大程度上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所谓大家闺秀，更是足不出户，婚嫁生死只能听从安排。有道是，做人莫做儿身，万般喜苦全由人。想我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世界，接受纲常礼教洗脑也罢，学习琴棋书画附庸风雅也罢，如果哪天沈老爷想起我这个儿，还不是当作棋子般掷出去？就算我没有求生之心，可也不想如此被人糟践，看来还是早做打算才成。
“二，又绞了。”宝妈出声提醒我。
我回神瞅了一眼手中的线团，无奈的又要重新慢慢理出头绪。
“宝妈在吗？”门口传来祥嫂的声音。
“来了——”宝妈仰脖应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了出去。
望着门口那两个正唠得眉飞舞的人，这话恐怕一时半会也是说不完的了。唉，不知道这次又要找宝妈帮什么忙，那些人最会的就是见缝插针，满嘴鬼话，闲极无聊就来找宝妈拉扯家长里短，府里大到沈老爷今早在朝堂上得了什么赏赐，小至哪个少爷昨晚又尿了都从这些下人们的嘴中喷薄而出，不过这倒也让我从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南傲国重教尚文，沈氏乃当今望族，世代以诗书传家，一门风雅。沈老爷名士诚，仁德六年的御前钦点状元，相传仁德宗跟时值十九岁的沈老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并举宴赐诗结为连襟，而大夫人就是当今皇后的胞，颇有历史上伯符公瑾遗风。如今沈老爷高居南傲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知是否还如当年一般君臣同心呢？也许这份看似荣耀的背后，早已经危机四伏了。
“二，又想什么呢？”不知何时，宝妈已经回到跟前。
我摇了摇头，继续拨弄着手中的丝线。
也不知祥嫂跟宝妈说了些什么，她显然很高兴的样子，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捋了捋我额前的碎发，笑道，“过阵子府里要给四夫人新添的小少爷办百日宴，明天一早，我带祥嫂回去准备些红鸡蛋，晚饭前一定赶回来，中午我叫翠儿给你送饭，你记得一定要吃饱，别挑肥拣瘦的，肉皮不吃就留下来给我。还有，下学后早点回来，别到处乱跑，要是被老爷撞见了，我挨打事小，你这小身子骨打坏了我就对不住三夫人了……”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
“嗯，乖，等宝妈拿了红就给二买好吃的哈。”
我连连点头，努力作出一副乖宝宝状，心里却在暗自高兴，不在才好呢，我就不用装乖孩子装得那么累了。
等等，出府？
我顿时计上心头，不定又是一个溜出府的好机会。
第二天一早，宝妈和往常一样把我侍弄好然后送我出门。我并没有去学堂，半路折了回来候在院外，等了差不多半柱的工夫才见宝妈出来，她提着一个昨天就收拾好的包裹去到侧门，那里祥嫂和几个婆子早已经到了。
我小心的环顾下四周，庆幸今天管家不在，酝酿了一下情绪正准备摆出一副拖油瓶的姿态粉墨登场时，却看见二夫人带着下人从拐角处走过来。
宝妈她们也看到二夫人过来赶忙齐齐行礼。
二夫人叫她们不必多礼，然后对宝妈说道，“上次那个桂油听说是你自个儿做的，我用着还不错，知道你要今天回家，正好再给我捎点儿。”说完，示意旁边的丫鬟送上一点银两。
宝妈惶恐，连连道谢，“谢夫人。都是乡下的野意儿，也不值几个钱，难得夫人喜欢。要是不够用的话派个丫头过来捎句话儿就行，怎敢劳夫人您亲自来。”
二夫人伸手拢了拢光亮的发髻，“反正闲着没事，这不，刚送完兰儿去学堂，也顺便过来走走。好了，就不耽搁你们了，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东西到时候我差丫鬟来取。”
宝妈连忙陪道，“没事，等我一回来，立马就给夫人您送过去。”
“那就麻烦宝妈了。”说完，二夫人便带着一干下人悠悠离开了。
这厢，宝妈她们目送二夫人走远也简单跟门房交待了一声便出了府。
唉，似乎每次都不走运，难得的一次机会又这样错失掉了。想之前总是碰到管家，这次又碰到二夫人，这家二兄是不是跟我犯克啊？总是坏我的好事。
现在怎么办？
我只有恹恹的往学堂走去。
顾先生早已经开始讲学了，我站在门外恭敬的行礼致歉，然后悄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老师。”沈兰心却突然站起身打断先生，清脆的嗓音在空旷的堂中显得格外响亮。
旁边的孩子无不为沈兰心的大胆举动倒抽一口凉气，纷纷回头望向她。
顾先生也抬眼望向沈兰心，“何事？”
“默娘她迟到了，为何老师不罚？”沈兰心理直气壮的指着我问道。
顾先生望了望我，再看了看沈兰心，沉默片刻，然后对我不徐不急道，“下次记得早点来。”
我肃然起身，然后深深点了一下头。
先生颔首示意我坐下，然后接着讲刚才的内容。
我眼角瞥到沈兰心正鄙夷的朝我翻了个白眼，愤懑的眼神中显然对顾先生的处罚相当不满。我也只有埋头不语，继续装作无害卑怯般不跟她计较。
到了百日宴那天，沈府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四夫人的娘家曾氏是南都城里的巨富，送来的喜礼也不同凡响，除了金打的长命锁、手脚镯、十几箱的婴孩鞋帽，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金铸麒麟雷雳生风，惊羡旁人。想来沈府一向自诩清高，鄙嗤商贾，这曾氏的大手笔也为四夫人挣足了面子。
沈老爷喜得贵子自是高兴，与众亲友招呼庆贺，给孩子取名时更是一挥狼毫，遒劲有力的“杰”字跃然纸上。
看着眼前伉俪情深，沈老爷娇爱子在怀喜笑颜开的场面，心底里不又泛起阵阵悲哀。那幸福的笑容是如此刺目，深深蜇痛了我的双眼，压抑在脑海深处那孤索的回忆似要破蛹而出般不停翻滚着。我冷笑，想这世间还真是凉薄，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娘亲，你当初拼了命的想把我生下来，是不是也在期待如此和谐甜蜜的画面呢？可惜，你看到了吗，眼前这个男人，搂着的是别的人，他爱的也不是孩子，只是他自己！而且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个子也为了他的孩子饱受痛苦以致消玉殒？娘亲，你看到了吗？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吗？你为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吗？我想起，在你最喜欢的诗集里夹着一张诗笺：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不知道当初你和他有着怎样的浪漫邂逅，有着怎样的情意绵绵，可感情始终是靠不住的，猜到了开始，可曾猜到这样的结束？再山盟海誓的爱情也不过一场镜水月、浮华幻影，娘亲，这就是我总结出的，也是从你身上看到的真理！
“默儿。”耳边似乎隐约传来娘亲的轻呼。我仿佛感觉到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温暖的气息渐渐充盈了我的心房。这种熟悉的感觉我不可能忘记，那是来自母亲怀抱的温暖，就像心里某处有一颗种子在慢慢生根发芽，沿着全身的脉络伸展，直达五脏六腑，驱走了笼罩心头的阴霾，整个人顿时平静如初。
娘亲，是你吗？
我不敢回头证实，只怕一转眼这种感觉立即烟消云散，我相信娘亲现在就在我身后，正用她的爱守护着我……
“娘亲，你还爱着他是吧？你为他献上了自己的所有，可是他……”
“默儿，你没爱过，所以不懂得什么叫爱，一旦了就不会放手。”
没爱过？我想起了那个叫阿枫的男人，但是脑子里对他的记忆却已经模糊一片，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也许，我真的不爱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