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当归等在山野市镇中购得的大车外观虽然粗陋,行走却颇为轻快,车厢内也算宽敞舒适。郑雪竹以车帏密密遮住门窗,日日与龙星儿在车厢内轮流看守景云公主,不敢有丝毫疏漏大意。而景云公主自从易车而行后,竟也安静得很,终日蜷缩在车厢一角,非但不再挣扎哭闹,甚至一日到晚连话也难得说上一句,更不肯将身体移动些许。她这等出人意料的平静,反而令郑雪竹与龙星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景云公主虽身处囹圄,每日仍须梳洗换妆。每至此时,郑雪竹均信守承诺,先行往车厢外回避,亦不偷窥,只留龙星儿在内监视,却也未出现什么意外。
郑雪竹偶尔有兴,也曾在暗中询问龙星儿,景云公主的容貌究竟如何,但龙星儿却往往含糊其词,不肯正面回答,倘若郑雪竹问得多了,便撅嘴横眉,不言不语,发起女儿家的脾气,令郑雪竹费尽心机,百般劝解,方哄她转嗔为喜。如是几番过后,郑雪竹亦无意再探问此事,至于景云公主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如鬼魅,本就与他无关,既然问不出结果,反而招惹了这许多是非,自是更无心思去管了.
郑雪竹率众人行至汝阳,旋即折向东南而走,所到之处人烟渐渐稠密,风物亦日益繁华,较之伏牛山中的荒林野社、茅舍草径自是天壤之别,比起京城重地,尽管少了些许尊严威仪,却似更有几分富贵绮丽的豪奢气象。原来,众人已由豫入皖,由皖入苏,此际正向闽浙一路南下。
苏浙之地自古便是繁华富庶所在,尤以苏杭二州与南京、扬州等城市为最,俗语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人云:"六朝金粉歌舞地",足见其风物之盛。此时正值太平盛世,风光景致自是犹胜往昔,放眼望去,当真是户列罗绮,市盈锦绣,丝竹遍地,耀目生辉,处处尽是一派升平气象。
郑雪竹自忖在江南繁华之地市镇密集,人多眼杂,一众人马若仍作穷镖师打扮招摇过市,难免要引来武林中人注意,多惹是非,而鲁当归与众部属平日里虽深藏不露,很少以本来面目涉足江湖,但挟持公主南下渡海之事究竟非同寻常,倘若稍有疏漏,极有可能全盘皆输,因此须得步步谨慎,掩人耳目。既有了这番顾虑,故一入江苏地界,郑雪竹便令人购得两辆较为华丽的马车,一……
辆换下自己与龙星儿、景云公主所乘的粗制大车,另一辆则交于鲁当归乘坐,两辆马车终日将车帏遮得密不透风,外人绝难见到车内情形,而一众部属亦在郑雪竹策划下脱去了敝旧衣衫,换作光鲜打扮。一行人马就此摇身一变,扮成了下江南探亲访友,游玩赏景的寻常官宦富贵人家。
郑雪竹日日身处车中,深居简出,却无时地刻不在关注车外之景,然而目睹种种江浙形胜,山河楼台,心中却毫无欢畅快意之感,只是暗自默诵前朝旧史,不时拭泪轻吟几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等前人诗词,自叹自伤。龙星儿对他这等时哭时笑,放诞疏狂的性情早已习惯,便不以为意,且由得他去喃喃洒泪自语,倒是景云公主每到此时,往往缓缓抬起头来,透过面纱向他凝望片刻,随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至向晚投宿时分,郑雪竹总要遣人预先包下一间客栈,在院中房外布置好守卫,重重防范后,方教龙星儿带景云公主进房安歇。苏浙之地毕竟不同于川陕一类荒僻所在,可以于路就地安扎,因此起居行止间更须加倍留意,方不致被人觑出破绽。幸得江南乃风花雪月的繁华之所,大户人家携眷来游,为避免与外人接触,多生不便,多出价钱包下整家客栈,自行安置亦属常见,客栈主人对此等事情早不以为奇,更不会多加探问。
郑雪竹心思谨慎,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因此一路上全无意外发生,仅用了半月有余,便顺利穿过苏浙二省,行入了福建境内。
郑雪竹一行历尽艰辛,长途跋涉,终于行到了漳州。漳州是福建沿海重地,与台湾隔海相望,乃连通中土与台湾往来的要道。其时清廷依方星体、方星焕兄弟之计,严令禁海拒台,自两广、闽浙直至江苏、山东,沿海三十里居民一律内迁,不准居留,否则以通海罪论处,因此沿海之地,处处村落荒芜,不见人烟,惟有荆楱遍野,触目凄迷。漳州是郑氏自海攻陆的必争之地,因此禁海令执行得更为严格,非但城外至海边一段路上绝无居民,便是城内各处也防控极严,外来人等入城须得查问造册,而通往海边的东门更是严禁寻常人物出入,当真是戒备严紧,有如铜墙铁壁一般.
漳州的防范固然严密,但郑氏密站细作遍及中土各处要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漳州既为台湾战略重镇,自是少不了郑氏的地下势力。当日郑雪竹偷离台湾,潜入中土,便是预先同漳州的郑氏部属搭上了联系,才得以顺利登陆北上。此次他……
率众挟景云公主入海,却是较前番孤身一人离岛登陆所冒的风险更大,因此在潜入漳州前三日,便已遣人将讯息暗中传入城内,与密站取得了联络。
郑雪竹等人捏造出一番言语,敷衍过城门前守卫兵士的盘查,混入城中,到城东的一家"福来客栈"住下。"福来客栈"原是郑氏在漳州的密站所在,客栈的掌柜姓荣,圆圆的脸膛,身材矮胖,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旁人却再也不会想到他原是一名内家好手;二掌柜姓于,是一名面色似铁,精悍干练的中年人,乃是荣掌柜的副手。
荣掌柜邀郑雪竹、鲁当归等内室坐定,令于掌柜把住门口,低声道:"世子,鲁舵主,属下得到你们传来的讯息后,立即着手筹备,不敢有丝毫延误,耽了世子的大事。天佑大明,万事顺利,属下此时已买通守备,诡称明日凌晨时分,要派人去海边接一批南洋来的私货,守备贪图属下重赂,答允今夜三更开东门放行,约定天明前回城,世子只须将景云公主夹带至海边,到时自有岛上船只前来接应。"
郑雪竹见荣掌柜将计策安排得如此妥当,不由心头暗喜,笑道:"不错,就是这个主意。只是今晚之事,却无须劳烦鲁舵主与众家弟兄,还是我和星儿去走一遭罢。"
鲁当归霍然起身,道:"世子,此番我们自宗瑾与沙氏兄弟手中劫夺景云公主,一路之上,几番风波险阻,你都是身先士卒,不避危难,却令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当真是汗颜无地了。今晚送景云公主入台,乃是我们这场行程的最后一道险关,属下非是劝世子惜身避险,但求世子给大家一个立功报效的机会,将此事交给我等众弟兄一力办理,世子只须在此处静候好音便了!"
郑雪竹笑道:"鲁舵主此言差矣。此次我设计劫夺景云公主,移祸吴三桂,之所以会行得如此顺利,固是计策谋划妥当,然其间大半功劳,却还是鲁舵主与众家弟兄甘冒白刃,冲锋陷阵,打拼得来。我因与敌人朝过相,惟恐败露行迹,多数时候只能隐身暗处,不便出手,更何谈身先士卒,不避危难?只是今晚之事,原非他人可以代劳,须得我与星儿一同前往。"
鲁当归皱眉道:"世子可是信不过属下么?属下自份虽武功有限,资质愚钝,但要瞒过守城兵卒等庸人,制住景云公主一介弱女,谅也不致出甚差错。"
郑雪竹听他语气中微有不满之意,显是误认为自己看轻了他的能力,忙解释道:"鲁舵主,你在中土经营多年,白手起家,独撑大局,我郑氏方可固守海岛,再图兴复,此等大计却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胜任。在下年轻识浅,焉敢轻视鲁舵主的能为?然今晚之事虽非险难,其间却有一处重……
要关节。想景云公主虽为满清皇室之人,此刻在名分上更是吴三桂的儿媳,但究竟乃一介弱女,我们强掳挟持于她,虽说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亦终须讲些仁德礼仪。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我们一路历险,毫末小节处原可不拘,然行走起居之间,倘若能不冒犯,还是不要冒犯的好,以免令敌人认为郑氏一脉是盘踞孤岛的海盗流寇一般人物,只知攻杀劫掠,不识礼义廉耻。"
鲁当归点头道:"世子言之有理,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我们唐王部属均不可自****份,留人话柄。"言罢,有意无意地向龙星儿瞟了一眼。
龙星儿性如烈火,听出鲁当归言语中含沙射影的讥讽之意,忍不住转头向他怒目而视。
鲁当归挂念大局,对龙星儿的不满之状只佯作不见,仍不疾不徐地续道:"龙姑娘身为女子,由她护送景云公主登船入海,自不会有任何不便,而我们这班弟兄与她往日有隙,只怕到时摩擦龋龉,反而误事,因此只好偏劳世子今晚前往,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却又乐得清闲了!"
龙星儿心中颇有不忿,正待反唇相讥,却见郑雪竹回眸向她轻轻一笑,道:"星儿,我们这千里风尘,同舟共济,尚且并肩走了过来,区区片言只语,一时之气,却又何必争它?"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这等温言软语相劝,怒气方略略平息,勉强道:"也罢,送佛送到西,今晚我便再随你走一遭。只是此事了结之后,我却是定不会与你们什么鲁舵主、戚兄弟同行的了!"
荣掌柜见众人计议已定,遂转身出门,为郑雪竹一行安排住宿及晚间车辆。
当晚三更时分,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福来客栈的马车车厢内,由于掌柜在前执鞭驱车,悄无声息地穿街过巷,潜行至漳州城东门前。景云公主早被他们封住了全身各处要穴,藏在车厢底板的夹层之间,非但丝毫挣扎不得,连叫也叫不出一声,身处黑暗狭小的空间内,当真如坠梦魇,既惊且惧。
马车行至门前,两扇城门悄然开启,亦无人拦车略作查问。于掌柜扬鞭催马出城,加速前行,车马便即翩若惊鸿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