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郑雪竹也曾大着胆子,数次偷往赐婚队伍处夜探,却从未见过景云公主的真实形容,亦未听到过她的半句言语,一则是因宗瑾日日寸步不离地护卫在旁,令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于接近;二则却是景云公主日常深居简出,白日行路时,马车门窗均以重帘密帏遮掩得不露一丝缝隙,即便是正午最为酷热之时,亦从不肯将幛幔启开一线,晚间到宿处下车歇息前,亦须得由十几名随行宫女预先拉起罗幛,在马车至房门间拦挡出一条密不透风的通道,方可出车经由两幅罗幛间的通道入室安歇,次日早间登车上路,仍然由罗障遮挡入车,外人却是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无从得见。
这日赐婚队伍行过南阳,却转了一个弯向西南而行,竟是取道湖北、四川一线入滇。此处已属伏牛山麓,山势险峻,行程艰难,自此时起,路上坦途渐少,险径却是一日多过一日。然而宗瑾等久历江湖的大内高手均心知肚明,伏牛山的险径不过是一个开端,待得队伍进入四川,踏上自古相传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才真正是举步维艰了。
宗瑾等身有武功之人固是不将脚下险途放在心上,景云公主与一众随行宫女、太监却已苦不堪言。他们平日里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如何经历过这等风尘跋涉?初时在平川坦途上行走,虽然劳累,却还能勉强忍受,此际须得穿山越岭,餐风浴日不算,更无法适应的是路上城镇驿站渐稀,有时寻不到驿站安顿,便只有去客栈投宿。若是城中的大客栈倒也罢了,有些荒村野店因陋就简,脏乱不堪,却委实令人难以忍受。
郑雪竹与赐婚队伍毗邻而行,一路上的种种苦头,自也随着也吃了不少,龙星儿的体力韧性尚不及他,此时更加难耐。但二人经历过几番风波,几场离合,早已悟出了缘份的珍贵,对这一段相聚相伴的时光便倍加珍惜,自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甚至暗暗希望,这段艰难却温馨的行程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这一日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看看已到了河南、湖北、陕西交界。郑雪竹正拉着龙星儿匆匆前行,忽地轻呼一声,面色一端,停下了脚步。
龙星儿见他形容举止有异,情知有变,心下不由一凛,忙随之驻足,转头问道:“雪竹,出了什么事情?”
……
郑雪竹展目向四周环视一眼,沉声道:“不错,便是此处,确是个动手的好所在!”
龙星儿悚然一惊,道:“雪竹,莫非我们这便要……”
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却看看前边那株古柏枝干,是否见到了什么东西。”言罢,扬手向前方遥遥一指。
龙星儿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但见面前十余丈外,一株古柏枝干如戟,直刺入云,翠叶如针,随风轻动,端地雄奇优美兼备。而在古柏树干距地三尺之处,竟赫然嵌着两粒石子:左边是一粒圆形的红石,右边则是一粒半圆形的白石。两粒石子都只有指甲般大,在十余丈之外原不易发觉,但龙星儿武功高明,目力远胜常人,又得郑雪竹出言指点,一瞥之下,便窥得了端倪,暗思道:“这两粒石子嵌在一处,恰似一轮红日,一弯眉月,莫非便是他郑氏的联络暗号?”
郑雪竹在旁察看龙星儿的面色,见她目光闪动,神态变幻,已知她心中所想,遂轻笑道:“不错,这两粒石子意为日月同明,正是众家部属留给我的暗号,表示他们将在此地十里之内同我会合,以谋大事。星儿,劫夺景云公主时机已到,最迟不会超过明晚,你心中切要作好准备!”
龙星儿对这一日的到来虽早有预料,但陡听得郑雪竹这等言语,身体还是禁不住微微一颤,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掌猛然攫住了她的心脏一般。
郑雪竹见她如此紧张,禁不住微微一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行至古柏之前,运指一弹,将两粒石子连同一小片树皮一并抹去,回头唤道:“星儿,我们不必再迁延行程,还是速速赶路,预先寻到宿处潜伏准备。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便已有了三分胜算!”
龙星儿但觉一阵温热的气息随着郑雪竹的两下轻击,徐徐从自己的肩头渗入体内,霎时间便传遍了五脏六腑,忐忑不安的心境也渐渐平定下来。一时间惧意全消,信心大增,转头向郑雪竹粲然一笑,举步赶上,同他并肩向前疾行而去。
二人施展轻功一轮飞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便已奔出了五十余里。但见前方道路转折之处,山势渐渐开阔,疏疏朗朗的林木之后,竟有一缕灰白色的轻烟袅袅淡淡地升起,渐渐飘散远逝,融入高天微云之间,了无痕迹。
郑雪竹驻足凝望良久,方颔首道:“是了,应该便是此处。星儿,自此刻起,你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应倍加留意,处处小心。切不可贪功疏忽,露了破绽,为敌所乘,自寻败绩!”
龙星儿见他面色凝重,不禁亦有几分担心起来。当下略点一点头,同郑雪竹一并屏息凝神,向前方林中蹑足掩去。
这片疏林占地并不甚广,只有二亩见方,其间……
零零落落地生着些榆柳桑槐等杂树。此时已是秋凉时节,木叶微见凋零,西风起处,纷纷飘坠,更增萧瑟冷寂之意。
郑雪竹目睹此情此景,不由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思道:“昔日杜工部曾有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处距大江尚远,浪涛逝水自是无从目睹,但前一句却是着实应景。可见古今寂寞之意,原本相通……”
正沉浸在种种遥远的思绪当中,忽闻身边龙星儿轻呼一声:“雪竹,此处有家客栈!”
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向前方望去,果然见到林外约百步之处的空地上,竟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依山而建。仿佛一名与世无争的隐者,僻居静处于空山之间,遗尘独立,恬淡无为,直至在岁月中渐渐老去,并无一人知道他何时来到此处,更无人知道他将于何时化为尘土,悄然弃世。此时正是午后光景,浅浅淡淡的秋阳,带着一抹微微的暖意,自对面远山之外斜斜映照过来,在院落深处投下缕缕光影,使本就冷寂的院落更显空旷寥落。
郑雪竹凝目细观时,却见这院落中共有二十余间房舍,皆为青砖黑瓦搭建,全无半点暖色,与外围麻石粗粗砌就的院墙倒也相配,显得极为简陋破败。房舍的窗棂檐宇俱已陈旧腐朽,油漆剥脱,庭前房后的铺地方砖亦破碎多处,缝隙中早生出了丛丛青草。而在杂木钉成的栅栏院门上方,竟赫然飘扬着一面早已褪色的布旗,旗上歪歪斜斜地书写着“平安客栈”四个红漆大字。
龙星儿轻笑道:“却不知是谁如此脑筋不灵,在这等荒山野岭中开什么‘平安客栈’。只怕一天到晚连鬼影子也见不到半个,平安倒是平安了,可一年到头又有几个客人上门?”
话犹未了,忽听一阵“的笃”、“的笃”之声自正中那间店房中传来,仿佛有人在用硬物敲击地面一般!
龙星儿一怔,忙住口向房门前望去。眼角余光在郑雪竹面上掠过,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紧紧盯着正中的店房,好似其中有什么令他极为关切的东西。心中不由一惊,正欲开口探问,忽见门前黑影一闪,却是一人自房中缓步行出。
但见来人一身石青色粗布衣帽,手扶木杖,身材颇高,满面皱纹堆叠,已辨识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更猜想不到他年少时的本来面目,以及往日的种种经历。惟一可以确认的,便是他孤身一人,远离尘嚣,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空山旧舍之间,度过了无数沧桑岁月。
龙星儿见那老者的衣冠虽然敝旧,却还整洁干净,心中对他倒也无甚反感,一时间顾不得与郑雪竹说话,只管向那老者凝目望去。
那老者倚杖蹒跚而行,渐渐行至院门前一张磨盘搭成的石几……
旁,在一座青石墩充作的石凳上缓缓坐下,以手支颐,头颈微仰,双目遥注天际,亦不知在凝望思索着什么。只感他整个躯体宛若化成了一座石雕,与周遭的萧瑟天地、寥落空山、清寂庭院融为了一体,冷眼旁观着无尽岁月自身边匆匆流过,却不曾发出一声叹息。
老者于院落中独自静坐,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杂树林中窥视,双方均是不言不动,全无声息,仿佛连时间与空间都随之凝结了一般。
三人一个在明,两个在暗,静默对峙良久,日影已渐渐西移,仍无人稍有声音动作来打破这等沉寂。只余一片空山荒林与西风残阳冷然相对,令人感到阵阵萧索的寒意。
龙星儿终于有些忍受不住,向郑雪竹耳边低声道:“雪竹,我们却待何时现身进店?这老者年长体衰,如同风中之烛,又怕他作甚?若是他在这里坐上一百年,我们莫非也要等上他一生一世?”
郑雪竹正自凝望着那老者呆呆出神,闻得龙星儿这声低语,方瞿然惊觉,道:“不错,在此处枯守总不是办法。星儿,我们这便绕到客栈后墙外,避过那老者的耳目,潜入店房,隐藏踪迹,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待得时机一到,立即全力出手,管教一击成功!”
龙星儿笑道;“这老者已行将就木,我们何须忌他?欲避过他的耳目,以我们的轻功足以作到,又何必定要到后边跳墙?”
郑雪竹面色凝重,道:“星儿,此番我们要作的是一件震动天下,关系全局的重要之事,绝不容有半点差池,无论在哪一步上出了半点破绽纰漏,都可能会使我们前功尽弃。因此,越到这等紧要关头,我们越不可疏忽大意,自露行迹。须知动手起事之期若非今晚,定在明日,是成是败,往往便决定于这些细枝末节之处!”
龙星儿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一时间心中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持异议,遂点头笑道:“好罢,你是聪明人,处处料得周详,想得谨慎,我听你的便是。”
二人既已作出一致决定,当下不再拖延,悄悄起身,借四周杂树枝叶的掩蔽,屏息蹑足,携手潜行,在林木间毫无声息地兜了半个圈子,终于如游鱼野鼠般溜到了“平安客栈”的后墙之下,选取一处那老者视线难及的方位,微一提气,纵身越入后院,就便闪入了一间最近的店房。
其时已是日近黄昏,天色渐晚。平安客栈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残阳虽未落尽,却已被连山遮挡,再无一丝余晖投入客栈,于是整个院落便都显得暗沉沉地毫无生气。
郑雪竹与龙星儿所在的店房仅有十步见方,却摆了两张大床,一张圆几,因此格外显得拥挤不堪。而房间中能够通风透光的所在,除了向着后墙半开半掩的一扇木门,便只有对面那处长仅二尺,宽不足尺的破旧木窗,即使是在正午阳光最足之时,客房中的阴暗之意亦难尽除,此时自是愈加黑洞洞地一如地穴。房中之人倘不举火,欲看清彼此面目已属不易,若是在庭院中向客房遥望,必然更加毫无所获。
郑雪竹与龙星儿伏身客房窗下,透过窗隙向前庭望去。但见那老者依旧在原地凭几静坐,姿态较初时全无变化,似乎连指尖都未曾移动半分,仿佛已用这个姿态在此处等待遥望了千年万年,还要继续这样等待遥望千年万年一般。二人见此情形,不由不约而同地转头互望一眼,心中均暗思道:“他是否真的在等待着什么?他究竟还要在这里等上多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