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竹所在的古槐树巅乃是汝阳驿中至高之处,透过枝叶向下窥望,非但可将厅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整个后园花开叶落,均可尽收眼底。那人影甫一现身,便被郑雪竹看得清楚,但见她罗衫长裙,体态窈窕,正是方才在客栈中分手未久的龙星儿。
郑雪竹未料龙星儿竟然赶在他前边潜至汝阳驿,更想不到她会甘冒被宗瑾发觉之险,骤然奔出。一时间牵挂龙星儿安危,再顾不得细细推敲宗瑾方才的言语,忙纵身顺树干背对前厅一侧滑下,向龙星儿的身影疾追而去。宗瑾与陈思昭此刻均背向窗口,郑雪竹与龙星儿的身法又轻,因此对园中的异动竟是全然未觉。
郑雪竹随在龙星儿身后衔尾穷追,转瞬间已越出汝阳驿后墙,奔上了旷无一人的街道。郑雪竹连呼数声“星儿”,龙星儿却只是不应,甚至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郑雪竹轻功本略胜龙星儿一筹,但他不断开口呼唤,泄了真气,因此连奔过几条长街,竟丝毫未能缩短与龙星儿之间的距离。二人轻功俱是高绝,不出一盏茶光景,便一前一后奔至了汝阳城西城墙之下。
此时正是深夜,城门紧闭,城墙下虽有值夜守卒,但因天下大局早定,汝阳城地处中州,久已太平无事,故此守备也有些松懈。郑雪竹与龙星儿赶到城下时,只有几个老兵背倚城墙,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发出一阵阵高低不齐的鼾声。
龙星儿咬紧牙关,施展高妙轻功,奔上城头,郑雪竹不明所以,惟有紧随其后。却见龙星儿双手在城墙垛口上一撑,于半空中飞燕般翻了个筋斗,向城外飘摇坠落!
郑雪竹万万料不到龙星儿竟决绝如此,禁不住惊呼一声。待扑到城头看时,但见龙星儿每坠下三五丈,便伸足在城墙砖缝中轻抵一下,消却几分下落之势,不消片刻便如散花天女般轻轻着地,转身向城外山林茂密之处奔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的身影行将隐没在林木深处,心头好生焦虑,忙翻身越过城头,胸腹贴紧城墙,施展壁虎游墙术,不消半炷香时辰亦滑落地面。
郑雪竹立于城下,游目四顾,但见城外伏牛山莽莽苍苍,草木深深,静夜寂寂,却哪里有龙星儿的半点踪影?回想起方才汝阳驿中情景,委实想不出宗瑾说出了何等言语,竟能引得陈思昭变色,龙星儿出奔。
郑雪竹遥望夜色中绵亘无尽的伏牛山,心中暗思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惟有寻到星儿,劝得她怒意平息,从她口中慢慢探出方可。只是这伏牛山山深林密,她既避入其中,又是存心不肯见我,要寻她定是难于大海捞针。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而今之势,已无他法,惟有入……
山寻觅,只盼她能早早回心转意......”
伏牛山山势幽险,路径繁杂,郑雪竹行入其中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迷失了方向。只觉得四周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总似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却是若真若幻,若即若离,既听不清所言何事,亦寻不出来自何处。
郑雪竹在山中绕了几个圈子,着实有些筋疲力尽,只得寻块大石坐了下来,苦笑道:“王摩诘有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这两句诗本是鹿柴山中所作,今日却教我于这八百里伏牛亲身遇到,可见前贤之言果然不谬......”
郑雪竹呆坐石上,口中与自己调侃,心头却颇不轻松,亦不知龙星儿去了何处,自己能否寻到她,消去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怒火。
不知不觉间,四周夜色渐渐消退,东方的天际现出了几缕熹微的晨光。一阵山风吹过,竟送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叫声音,仿佛满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绝望。
郑雪竹一跃起身,情知这次听到的声音绝非幻觉,那女子的踪迹应在方圆一里之内。只是事发突然,叫声又过于短促,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实难确认这声惊叫究竟是否为龙星儿所发。但转念一想,不禁又有些自责起来:“郑雪竹呀郑雪竹,你便只挂念星儿安危,却不肯出手援救别人么?枉你自负侠义,遇到弱女涉险,居然还要瞻前顾后!”心中暗骂自己自私,转头辨明了声音来处,展动身形疾奔过去。
山路转折,林木繁茂,郑雪竹举目搜寻数次,均被四周枝叶挡住视线,那女子的踪迹却丝毫未见。
郑雪竹正觉心头焦躁,疾疾转过一处弯路,忽见前方的枝叶缝隙中似有黄影一闪。其时旭日未升,天色尚非十分明朗,在漫山遍野的青绿之间,鹅黄颜色并不算显眼,但一来郑雪竹是在着意搜寻,二来他功力深湛,眼光敏锐,因此虽只是惊鸿一瞥,便已被他窥见了端倪。
郑雪竹足下加紧,方奔出二十几步,便见到了那女子的身形。但见她孤身立于一处危崖之上,鹅黄衣衫在山风中猎猎飞扬,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足下的万丈深谷,形势确是险到了极处。
郑雪竹隐在草木之间,将崖顶情形看得分明,识得那少女便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却不知她为宗瑾所释后,何时踏入了伏牛山中,又因甚到了这绝崖之上。
猛可里又听崔秀秀一声锐叫,语声中的惊惶之意竟似较方才更甚。郑雪竹心中原无防备,骤闻这等呼叫,险些便被惊得一跃而起。总算他武功高明,定力也远胜常人,这才在将发未发之际,堪堪稳住身形,不致露了踪迹。
崔秀秀这声锐叫甚是响亮,在四周群山中激起了阵阵回响。郑雪竹……
不由得心生疑惑,暗思道:“崔姑娘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是名家之女,见闻广博,又是何事能将她惊成这等模样?”
心中疑虑未解,忽听身畔不远处有人冷笑了一声,道:“崔姑娘,我又不是夜叉无常,罗刹恶鬼,为何却令你如此惧怕?”
这冷笑既阴且沉,声音虽然不大,却将崔秀秀的惊叫连同回声一并压了下去。崔秀秀自不必说,就连郑雪竹听了,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话音未落,郑雪竹对面五六丈处的一丛草木倏地分开,一名青衣汉子鬼魅般一闪而出。晨光下看得真切,此人非是别个,正是那随宗瑾押解鲁王余部上京的御前副统领封青岩。只不知崔秀秀本已为宗瑾所释,他为何却要不依不饶,一路追踪至此。
崔秀秀见封青岩骤然现身,面上惊惧之色更重,颤声道:“宗瑾既已放过我,由我自去,不加阻拦,你为何还这般阴魂不散,死缠着我不放?”
封青岩又是阴恻恻地一声冷笑,道:“宗瑾令方无畏将你带出汝阳驿后门,要你自寻去处,不再追究叛逆之罪,是也不是?嘿嘿,他自以为借着夜色掩护,事情作得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我的眼中却是揉不进半点砂子!只怕在你看来,他放你走是心存慈悲,还在暗暗感激于他,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这样作的本意。你原是为我所擒,是我在皇上面前的一件功劳,宗瑾却将你私自纵放,好教我这件功劳落空,嘿嘿,用心亦是深沉得很了!不过由他奸似鬼,终也翻不出我的掌心,我这便将你擒下,带到宗瑾面前,再问他放你究竟是何道理!”口中说话,足下犹自不停,向崔秀秀越逼越近。
崔秀秀叫道:“我不管你们鹰爪子之间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要对付宗瑾,自去寻他便了,休得在我身上打主意!”
封青岩双目灼灼,向崔秀秀瞪视过去,阴阴地道:“你在鲁王余部中虽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经过了昨夜之事,便成了一枚足以震动全盘的砝码,要对付宗瑾却是少你不得,我却如何肯轻易放过你?”
崔秀秀见封青岩这等神情语气,知他定欲擒己而后快,心头不禁一阵绝望,大声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
封青岩闻得她这般言语,一时间竟也愕然,不知她所言究竟是虚声恫吓,还是说到做到。他此时与崔秀秀相距尚有十几丈远近,若崔秀秀当真不愿被擒而跳崖自尽,他武功虽高,却也没有把握将她抓住。
封青岩与崔秀秀遥遥对峙,谁也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若非衣角发丝被晨风吹得不断飞扬,二人当真与雕像无甚差异。
二人相对静立,足足有一刻钟之久。郑雪竹在心中算计……
多时,此际己有了主张,暗暗自怀中掏出几枚银针扣在手中,扬手便待向封青岩发出。
郑雪竹的银针尚未出手,忽闻头上破空之声大作,一道黑影自草木掩映的山径间激射而出,迅捷无伦,到得封青岩面前忽地一个盘旋,“拍”地一声落到地上,竟是一粒小小石子。
封青岩见石子落在自己脚边,不禁微微一怔,面色立变,喝道:“是英雄好汉的便光明正大地现身相见,躲在暗处虚声骇人,岂是高手所为?”
封青岩话音方落,便听一人冷冷地截口道:“若是正人君子,行事便应坦坦荡荡。在无人处邀截弱女,暗施阴谋攻击同僚,这又是何等行径?”
这声音初起时尚有数十丈远近,待说到最后一个字,便已到了近前,当真有如掠过长空的飞电,奇速无比。
封青岩但觉面前一花,一条紫衣人影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倏忽挡在了他面前,却不再开口,只是冷冷凝视着他。
崔秀秀见此人骤然现身,不觉又惊又喜,脱口叫道:“陈少侠,你......”原来,此人并非别个,正是方脱囹圄之苦的陈思昭。
封青岩与陈思昭对面相峙,谁也不肯吐出一个字,亦不愿抢先出手。二人心中均深知对方大是劲敌,一旦交手,胜负如何,实难预料,因此俱不肯轻易发招,头脑里却在飞快的转着念头,如何出手方可制敌机先,抢占优势。
封青岩心机深沉,片刻之间已想到了十几种克敌之法,却无一种有全然致胜把握,若应用不当,被陈思昭反戈一击,自身先要受害。思前想后,终无善策,情知此地僻处荒山,距汝阳城甚远,绝计不会有援兵前来,而陈思昭武功精强,与他单打独斗已难取胜,若再添上崔秀秀在旁相助,自己绝计讨不了好去。算及此处,只得心中暗骂,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干笑了几声,道:“既然陈公子定要插手此事,在下便给陈公子一个人情。今日暂行告退,还盼陈公子善待崔姑娘。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这几句场面话交待完,蓦地转身奔出,身形没入林莽之间,片刻便无了踪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