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竹负着龙星儿行出乱山,于天明前来到一处小小市镇,在镇上惟一一家客栈住下,为龙星儿配药调治脚伤。
龙星儿伤得本不甚重,不出三日便已全愈,行走纵跃再无拘碍。她在房中静养的时分,却是多亏了郑雪竹悉心照料,为她疗伤解闷。二人日夜同处一室,但只在必要时相互扶持,绝无逾礼之举。
龙星儿伤愈当晚,郑雪竹复对她提起救人之事,言语间已显得颇为焦虑。龙星儿知他担心陈思昭,心中虽有不快,但思起崔秀秀等一干鲁王余部的安危,却也顾不得陈思昭的是非,直截了当地问道:“雪竹,依你之见,我们却当如何去救?”
烛光闪动之下,郑雪竹的面容显得极为沉毅,胸有成竹地道:“星儿,我在此处思量了几日,已算出宗瑾现下的去向。若是我的推断没错,宗瑾等人擒了一干鲁王部属,为满人立下了如此大功,此刻定是急于将他们押解上京,向鞑子皇帝邀功请赏。我们只须一路暗中缀着宗瑾,偷窥明白他们的虚实,待得与樊当家的会合后,寻处天时地利适宜之所,便可趁机出手救人,一击不成,尚可全身而退,不致陷落。据我想来,若筹划得宜,救人成败之数应各占其半,大有可为。星儿,今日你脚伤已愈,行动无碍,救人之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去追宗瑾!”
龙星儿听得他这一番头头是道的言语,禁不住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朗声道:“不错,是成是败,均在此一举,我们这便去罢!”反手扇熄桌上烛火,将腰间丝绦一紧,拉着郑雪竹疾行而出。
郑雪竹与龙星儿昼夜兼程,三日后便已到了汝阳。汝阳乃是中州重镇,处于南来北往必经之道,其繁华之貌自是远胜龙星儿养伤的僻远小镇,较春风十里的扬州,六朝金粉的江宁虽颇有不如,却自有一番古朴敦厚的气象。伏牛山依城而走,更为古城增添了几分宁静幽远之意。
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城之时,已是日近黄昏。二人无暇在城中闲逛,匆匆寻家客栈投宿。郑雪竹知灌汤包乃是当地一绝,故此特意点了两屉灌汤包,令店伙送入房中。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莫看这客栈狭小简陋,作出的点心还当真地道。这灌汤包皮薄馅大,隔着房门我便已闻到香气了。”
龙星儿“嗤”地一笑,道:“瞧你这副馋相,好似几十年未吃过东西一般。这灌汤包不过是此地最普通的吃食,你却将它捧上了天。我且问你,你在台湾作延平世子时,日日珍肴美味,哪一样不胜过了这灌汤包十倍百倍?”
郑雪竹摇头道:“星儿,你这却不知了。岂不闻李太白有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当日我困守孤岛,空叹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却难有作为,纵是将天下所有的美食摆在我面前,又如何容易下咽?直至后来我下定决心,一帆渡海,偷来中土,见到中土尚有无数节义志士宁冒杀身之险,也定要驱逐满夷,复我大明,方觉反清复土之事大有可为,只要大家齐心合力,联成一气,他日定可直捣黄龙,恢复神京!哈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仇人的血肉尚且可食,何况是这小小的灌汤包?”
龙星儿双手掩耳,嗔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下去了。本来好好地说灌汤包的事情,谁教你冒出这些喝血吃肉的言语?教人听了好生没胃口!”
郑雪竹笑道:“是么?我反倒觉得说出这一番言语后,更加胃口大开呢。也罢,你既不愿听,我不说便是了,还是趁热吃晚饭要紧!”言罢,顺手抓起一只灌汤包,张口咬将下去。
郑雪竹的牙齿与灌汤包尚在将触未触之间,忽见窗外黄尘滚滚,几匹快马自街道尽头一掠而过,不由心头一动,暗思道:“莫非已经撞上点子了?”
忽听龙星儿惊呼一声,叫道:“雪竹,你这是发的什么呆?瞧瞧你作的好事!”
郑雪竹被她骤然一喊,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衣襟上满是油渍,正在向自己怒目而视。原来自己方才见到街头飞骑,分了心神,一口咬下时未曾留意,灌汤包内的热油汤汁竟全部溅射在龙星儿身上。
郑雪竹自知理亏,忙陪笑道:“星儿,你这一生气,却是越发妩媚了。都是我不好,弄脏了你的衣衫,明日一定赔还你一件新衣。”口中顾自说笑,目光依旧向窗外望去,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龙星儿见他如此敷衍之状,心中不由愈加着恼,恨声道:“你既挂心窗外之事,这便出去好了,原不必对我说这些风话。我又不希罕什么新衣,你也无须说什么赔不赔还的引我开心。”
郑雪竹觉出龙星儿言语中的愠意,急急掏出手帕为她揩拭,笑道:“星儿,你这人就是性子急,只顾同我斗气,却不问问方才我在窗外见到了什么。”
龙星儿听他这等口气,禁不住也被引出了好奇之心,口头上却不肯就此服软,当下“哼”了一声道:“我又没向窗外看,怎知你见到了什么,弄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言语虽然强硬,但显然已松动了几分。
郑雪竹面色忽地一端,神情立转凝重,沉声道:“星儿,我且问你,你我劳神费力,昼夜奔波,却是所为何事?”
龙星儿奇道:“自是为了追踪宗瑾。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呀,是了,方才你莫非......莫非.....……
.”
郑雪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方才自街头飞骑掠过的便是宗瑾的部属。这几名大内高手我都在鹰扬谷中见过,今日虽天色已晚,相距又远,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他们。”
龙星儿惊道:“这几个鹰爪子既在此处出现,宗瑾与被擒的众家兄弟岂非也在左近......”
郑雪竹低声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宗瑾一行人此时定是在这汝阳城中。他们押解钦犯,不便在客栈歇宿,现下想必是在汝阳驿中安扎。我们一路追踪,今晚终于有了结果,事不宜迟,待得天黑后,我便往汝阳驿中一探究竟!”
龙星儿这几日苦苦追寻,为的便是探察宗瑾等人行踪,如今得知宗瑾与自己同处一城之内,却有些震恐惊怖起来,颤声道:“雪竹,宗瑾武功极高,人又机警深沉,更兼身边有许多部属相助,今晚这汝阳驿中只怕是龙潭虎穴......”
郑雪竹忽呵呵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飞扬洒脱之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前在老界岭下,我与他当面对决,尚且不惧,今日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又何惧之有?”
龙星儿闻得郑雪竹故作轻松的言语,心头却愈加沉重,道:“雪竹,今晚我与你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郑雪竹笑道:“星儿,今晚之行不过是为了窥察宗瑾虚实,又不是当真要与他动手火并,原无须你随行相助。夜探汝阳驿,人越少越不易暴露,你还是留在客栈中等我的好消息罢!”
龙星儿见他心意已决,也不便再劝,只柔声道:“雪竹,你这一去切要当心......”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真情流露,禁不住心神激荡,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低声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星儿,你便在此安心等候,我定会好好回来见你!”
龙星儿痴痴凝视着郑雪竹,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般,久久无语。
郑雪竹忽道:“星儿,我们只顾着说话,忘记了吃晚饭,点心都有些凉了。现下我们须得快快吃完,这灌汤包再放一刻便不好吃了。”言罢,拈起一只灌汤包,放入口中细品起来,笑道:“果然滋味鲜美,入口细腻,名不虚传!星儿,你且尝尝看。”
龙星儿心绪纷乱,勉强吃得几只,但觉味同嚼蜡,全无食欲。
初夏时分,昼长夜短,郑雪竹饭后又挨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才完全黑下来。客栈内外渐渐静寂,一阵槐花的甜香之气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郑雪竹伸掌扇熄了桌上的烛火,向窗外四顾张望片刻,见街上已无人迹,低头将自己的长剑银针略作检视,伸手在龙星儿肩上轻拍两下,身形一展,穿窗而出,顷刻间身影便没入……
了茫茫暗夜。
汝阳城虽繁华通达,占地却并不甚大,城中道路也远不及扬州复杂。郑雪竹略略兜了几个圈子,便寻到了驿站附近,但见驿站中灯火摇动,隐隐有身佩刀剑的人影往来行走,更加证实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郑雪竹深知宗瑾精明厉害,他身边的众部属也均非庸手,今夜的汝阳驿确是暗藏着极大凶险,稍有不慎,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丝毫不敢大意,远远自驿站前门绕至后墙之外,四顾片刻,确定并无埋伏,方纵身越墙而入,借园中草木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厅接近。
汝阳驿本是小站,房舍院落都有些狭小敝旧,后园更是荒芜已久,杂树荒草随处可见,亦无人收拾清理。这却恰恰为郑雪竹提供了良机,令他一路顺利地摸到了前厅窗外,未露半点痕迹。厅外有一株极大的古槐,枝叶如盖,此时正自开满了一树繁花,在暗夜中分外醒目。
郑雪竹见厅后有此巨木,不禁心头暗喜,当即蹑足潜踪,掩至树后,借足够两人合抱的树干遮挡,手足并用,几下便攀上了树巅,隐身茂叶繁花之间,向窗内窥视。在满树雪白的槐花当中,他的白衣也不再醒目。
但见前厅当中燃着十几支蜡烛,将室中照得一片通明。厅堂占地不大,陈设亦因陋就简,室内惟有一张硬榻,一袭布衾,一副旧木桌椅而已。
郑雪竹见驿站如此简陋破败,不由暗自叹道:“我还道宗瑾一干大内高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绝不肯屈身居于斗室寒舍,岂知他们竟似较我们郑氏部属还耐得清苦......”
正自胡思乱想间,忽见不远处的树丛枝叶微微一动,却不似风吹而致。郑雪竹精神本就紧张,睹此异变,更是心头剧震,只道宗瑾派人在此设伏围捕自己,几乎便要现身而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忽听前厅内有足音传来,脚步凝重,落地均匀,显然功力绝非泛泛。郑雪竹心头一紧,一时间也顾不得理会树丛中是否有人,疾疾将目光复向前厅投去。
烛光摇曳,一人缓步行入前厅,在几旁稳稳坐下,刚好将背心向着窗外。那人身形挺拔,仪容魁伟,郑雪竹自树巅居高临下看得分明,正是自己一路苦苦追踪寻觅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郑雪竹骤见宗瑾在厅内现身,不禁感到一阵极为深重的压力自前厅方向传来,虽至始至终都未与宗瑾眼光相交一次,身上却已有了一种透骨般的寒意,连呼吸亦有些困难起来。
却见宗瑾凭几呆坐片刻,忽轻叹一声,双掌在空中“拍拍拍”地连击了三下。这叹息似乎包含着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传入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荡气回肠,感慨伤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