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连绵八百里,贯穿中州河南,山势幽险,百折千回,别有一番气势。而位于南阳境内的老界岭,是伏牛山的最高峰,更是风光秀美,难以尽述。此时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佳节,乃是一年中景致最佳之际,但见青山幽谷,飞瀑流泉,种种旖旎,不一而足。
在老界岭下一座唤作"鹰扬谷"的山谷内,早有二百余人聚集在此。为首的是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身形魁伟,紫红色的脸膛,腰间悬着一口阔背宽刃的金刀,形貌颇为威武。
这老者便是鲁王余部的总首领樊平,来此聚会的众人则是当今天下各地的鲁王余部骨干精英,而此次聚会正是为了商讨下一步反清复明事宜。
一轮红日自对面峰顶缓缓升起,映在谷中众人脸上,身上,更显英姿凛凛,锐不可当,仿佛单单这二百余人,便可胜过百万雄师铁骑。
樊平站在高处一块山岩上,游目四望,见众部属如此勇毅干练,心中颇为得意,忍不住拈须微笑。正思虑间,忽想起一事,不由自语道:"她二人何意竟迟迟不至?"
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谷外远远传来,又听一个清脆的嗓音道:"樊叔叔,我可是来迟了么?"
这声音好生悦耳,让人听了心里当真有说不出的舒服,谷中的二百多人倒有一大半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却见晨晖之中,一个黄衫人影正自分开草木缓缓向谷中央行来。清风轻拂,带动着她的衣袂微微扬起,更显她身形轻盈窈窕,真仿佛谷中的穿花彩蝶一般。
樊平的面色方才本已有些沉了下去,此刻竟又舒展开来,笑道:"秀秀,你这次却为何迟了?"
那黄衫少女却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闻得樊平此言,不禁噘起了小嘴,道:"还说呢,都是我爹爹管得严,总不许我一个人出远门,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要让我那傻哥哥盯着,生怕我会被人拐走一样。昨天我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甩掉,一路昼夜兼程,赶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
她咭咭呱呱说了这许多言语,足下却丝毫不停,待得说完,人已行到了樊平身边。
樊平抚髯笑道:"秀秀,你到得此处,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由此看来,你爹爹是不知你这件事情的了?"
崔秀秀顿足道:"樊叔叔,我爹爹的为人如何,我也对你讲过,他是从不肯理会满汉之争的,平日心中所想,便只是他的江南武林之事,我又如何敢把我作的事情告诉他?"
樊平皱眉道:"当今江湖之中,似你爹爹这等人也有许多,却也不足为奇……"
崔秀秀笑道:"樊叔叔,似我爹这等老顽固,你也不必去理会他。却……
是前不久我新结识了一位少侠,他武功既高,人又极为侠义,若能说动他,让他为鲁王效力,对我们实是极大的臂助……"
崔秀秀犹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住,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属下龙星儿参见总舵主。"
崔秀秀识得这是龙星儿的声音,却不知此时她说话为何竟这般有气无力,回头看时,只见她面色苍白,双颊消瘦,眼眶微红,较上月在青枫庄时竟憔悴了许多。
樊平亦觉龙星儿形容有异,不由奇道:"星儿,你为何这样没精打采?可是病了么?"
龙星儿轻轻摇了摇头,垂目道:"多谢总舵主关心。星儿并未生病,只是一路上贪赶行程,受了一些劳累。"
崔秀秀忽格格一笑,拉起龙星儿之手,道:"星儿,未想到你我竟是同道中人。前日在我家,你与那两位少侠一同不辞而别,却是为何?他二人现下又在何处?"
龙星儿听得崔秀秀这番言语,忍不住心头一酸,涩声道:"他们走他们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怎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要去何处?"
崔秀秀见她脸色阴沉,语声冷淡,不禁心生疑惧,惊道:"星儿,你……"
言犹未了,忽听樊平在一旁朗声道:"大家既已来齐了,我们这便开始罢。"
龙星儿与崔秀秀的谈话被樊平打断,崔秀秀心中虽有许多疑惑,但此时此地已不便再说,只得与龙星儿对望一眼,将已到口边的言语重又咽下,双双退入了人群当中。
樊平双目如电,在人群中缓缓扫视一周,复开口道:"众家弟兄,我鲁王部属经营这许多年来,势力已遍及天下,许多弟兄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无论何事皆可一呼百应,虽尚未公然举旗起事,却也已作了许多令满人寝食难安之事。由此看来,驱逐鞑虏,复我大明应是指日可待。当年岳武穆有言:‘直捣黄龙,与君痛饮’,今日我樊平斗胆效法前贤,许各位一诺:他年将大明旗帜插上北京城头,我与弟兄们开怀畅饮十日,不醉无归!"
众人听得樊平如此言语,不禁群情澎湃,热血沸腾,纷纷举手挥刀,高呼道:"驱逐鞑虏,复我大明,畅饮十日,不醉无归!"呼声似隆隆春雷,滚滚松涛,远远地传了开去,在群山空谷中反复回响,久久不止。
樊平正感兴复大业为时不远,志得意满之际,忽听头顶不远处有人冷笑道:"画饼充饥,痴人说梦。可笑呀可笑,可叹呀可叹!"
这语声并不算大,但在场的诸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此人便伏在自己耳边,向自己一人说出这些言语一般。只觉这语声起始时还带着几分讥讽之意,到得后来便转为了惋惜和怜悯,令人颇为动容……
。
樊平正当得意之时,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心中着恼之余,更思起一事:鹰扬谷所在本极为偏僻,自己于会前为防万一,四月下旬便已调拨人手,将鹰扬谷内外方圆二十里细细查勘搜寻,日日留心,并未发现可疑之处,此时会场周围各要道伏有无数暗哨把守,几乎可说是鸟飞不入,这出言讥刺之人又是如何进来?一时间惊怒交迸,忍不住喝道:"有胆子便站出来说话,只会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又算得什么好汉?"
又听那声音笑道:"若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英雄好汉,似乎要用在鲁王部属身上更为合适一些。樊当家的,你认为单凭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便可以推翻清廷,光复大明么?"
此言正触到樊平心中所忌,登时令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颇为难堪,怒道:"你……你……"恨极填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复道:"樊当家的既如此急于要见我,我又何必吝惜一面?"话音方落,一道白衣人影自对面山坡一块悬岩上翩然而下,似飞鹤般飘飘落至樊平面前。
樊平见此人白衣胜雪,风致出尘,仪容俊逸不俗,心中也不由暗暗喝一声采,"我几时见过这般人物?"
樊平一时被他的仪容所慑,竟呆呆地不言不动。而他的部属中却有十几人沉不住气,纷纷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摇唇鼓舌,胡言乱语,意欲何为?"
龙星儿出其不意骤见此人,亦被惊得木立一旁,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这人非是别个,正是那令她又爱又恨,心结纠缠的郑雪竹!自那日青枫庄窥破郑雪竹身份,同他反目分手后,只盼从此相隔得越远越好,今生今世永不相见,而在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隐隐的希望,还想与他再见上一面,说得几句话。两种情感矛盾交织,情茧重重,终难自拔,此刻见到郑雪竹,却不知是恼是喜了。
相对樊平、龙星儿等人或呆若木鸡,或暴跳如雷的情状,郑雪竹却显得潇洒安适之极,仰首向天打了个哈哈,笑道:雪压苍山小,竹动月影低。在下姓郑,名唤雪竹,来此只想与鲁王麾下各位好汉结识,别无他意。”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叫道:“不要相信他的言语!他这名字是捏造的,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
众人见郑雪竹风仪出众,谈吐雅致,本已对他有了几分好感,闻得龙星儿此言,不禁又一齐变色。场中几百对眼睛满含着敌意,投在郑雪竹身上,当真有如几百道锋锐的刀剑一般。
郑雪竹处于众人目光的中央,却依然神态自若,回首笑道:“不错,星儿,我确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你说的这一点不假,但若说‘雪竹’二字是我捏造……
出来骗人的,却是不真了。我生长台湾炎热之地,从未见过真正的雪,但对雪落翠竹之景却是真心向之的,因此自号雪竹。此事延平王府内尽人皆知,如何能叫作用假名来骗人?”
樊平听他自认身份,却强词夺理说自己未曾欺骗众人,心下好生着恼,叱道:“郑氏小贼,你来此处缠夹不清,搅闹捣乱,敢是欺我鲁王麾下无人么?哼哼,今日这鹰扬谷中遍是我鲁王部中高手,纵不敢说是龙潭虎穴,亦是防范森严,你单人匹马闯来,若非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便是本事高强,无人能敌了!也罢,我鲁王部属一向主不欺客,这便请你划出道儿,我们一准奉陪!”
郑雪竹笑道:“非也,非也!樊当家的,汝非吾,安知吾之心意?你说我来鹰扬谷是为了搅闹捣乱,挑衅滋事,说我若非有绝世武功,便是狂妄之极,要我划出道儿与你们相斗,这些不过是你一人的猜想而已,与我的原意却是大相径庭了。我今日来此,并无恶意,却是为了……”
话犹未了,忽身畔有人喝道:“管他什么善意恶意,这小贼既是郑家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东西了?不必听他的胡言乱语,先将他四肢废了,再问他来此处是何居心!”出言的乃是一名胖大莽汉,手执一杆茶杯口粗细的熟铜大棍,不由分说,抢步上前,向郑雪竹当头击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