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书生似也知趣,竟丝毫不绕弯子,径自向城北行去,不久便出了城门。
扬州城中虽是繁华所在,但北门外却无甚人家,只是一片片的麦田菜地,平日绝少人行。只见那白衣书生有如一朵轻云,在前足不沾尘般翩翩而行,却从不回头,口中喃喃地似乎还在吟什么"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出城约三四里,田地渐渐到了尽头,却是一片大树茂林。此时已近初夏,正是绿树荫浓时节,白衣书生行进林中,身形即被林木遮住,看不清他是在何方位。
众恶少相互打了个眼色,心中均暗自思量:"书呆子不知死活,竟然大摇大摆地进到林中,我们这便追上去,将他的钱财分尽,也绝不会被人发现!"既作如此打算,不禁心花怒放,仿佛前方正有一座金山银山向自己招手一般,忙加紧脚步,随之追入林中。
甫入林行得十几步,忽听人曼声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众恶少出其不意,倒被吓了一跳,齐齐向声音响处望去,却见那白衣书生正悠然自得地倚在一棵老树下,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见白衣书生全无骇惧之意,众恶少反倒有些心中发毛。但转念一想,如此一个文文弱弱的书呆子,又有多大能为,何况自古钱帛动人心,对金银的渴望,很快战胜了心底那仅余的一丝不安,于是众人互相点点头,唿哨一声,登时上前将白衣书生围住。
一恶少俯身自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白衣书生面上晃了两晃,奸笑道:"书呆子,告诉大爷,你身上有多少金银?"
白衣书生竟似全然不知害怕,连指尖都未动得一动,眨眨眼睛,笑道:"这位兄台,你可是在向我卖你这把匕首吗?我身边的金银确有许多,可一来你这匕首不是什么干将莫邪,鱼肠太阿一类的宝物,二来我一介书生,原也用不到这刀剑凶器,因此我奉劝兄台还是另寻买主罢!"
众恶少未料道他竟会说出这等言语,一时竟被弄得啼笑皆非。
怔了半晌,又一恶少忽道:"不必同这书呆子多费唇舌,大家直接上前动手便是!"
那白衣书生笑道:"几位兄台,你们究竟要做些什么?为什么偏要弄得这般神秘?"
此时众恶少已逼近白衣书生身边,一人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想向你借些金钱使用罢了!"
白衣书生眉头微皱,道:"若是相识旧友,借些金银,原也无甚不可,但几位兄台与我今日第一次见面,若要借钱使用,须得寻处中保,立下字据,约定还期借……
息,方可……"
那手持匕首的恶少喝道:“老子这柄匕首便是中保!”
白衣书生摇头道:"不妥,不妥,这刀子不是人,既不会说话,更不会写字,如何做得中保?不若我们一同回转扬州城中,去寻那"明月居"的掌柜作保,岂不是比这匕首刀子的稳便得多?"
众恶少此时只想钱帛快快到手,哪有心思听他罗嗦?一恶少喝道:"我说匕首作得中保,便是作得,谁有闲情和你去"明月居"?言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便去抓白衣书生的衣襟。他见这白衣书生未携包裹,料定他定将金银藏在怀中,因此急欲扯开他的衣衫搜寻。
白衣书生尖叫道:"兄台有话好说,何必动粗?唉呀,快来救人哪!"原来,恶少不待他将话说完,已扭住了他的前襟,狞笑道:"这林子如此僻静,连鬼影都没一个,又有谁会来救你?即便有一两个过路的经过,又岂敢老虎头上拔毛,打搅大爷的买卖?"
恶少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叱道:"凭你也配自称是虎?"继而颈间一紧,浑身登时酸软无力,那抓住白衣书生前襟的手也随之软软地垂落下来,模模糊糊中,人已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原来竟是被那人抓住后颈,如同丢口袋般掷了出去。
那恶少重重跌在地上,一时间头晕目眩,挣扎不起。但他的同伴却已看清楚了那出手之人的形貌:这人身着一套天青色衣衫,白绫束腰,金钗压发,身材窈窕,面容妩媚,竟是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如花少女!
众恶少方才见她出手,已知晓她的厉害,当下不敢妄动,只在心中暗自盘算:"这小姑娘生得当真标致,可惜身有功夫,我们弟兄几个齐上,只怕也制她不住……"
那少女澄若秋水的眼光向众恶少略略一扫,见他们目光闪烁,便已知其心怀不轨之意,面上怒色顿现,身形一闪,已在众恶少身前掠过一周,也未见她如何抬手作势,只听得几声"砰砰拍拍"之声,众恶少颊上各着了一掌,高高地肿了起来。
又听那少女叱道:"你们几个的腿还没断,此时不走,可是想姑娘敲断你们的腿后,用手爬回去不成?"此时她面上微嗔,却是别有一番娇媚。
众恶少尝过她的苦头,却是不敢再有半点妄念,此时听她这等言语,登时如蒙大赦,纷纷抱头鼠窜而去。那方才被摔了一跌的恶少亦自地上挣扎起来,一跛一跛地随在同伴之后,奔出林子,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那白衣书生此时惊魂方定,站起身来,向少女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赶走了那几个恶客。却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如何得知在下有难?"
那少女见他憨态可掬的模样,忍不住"嗤"地一笑,道:"我……
叫龙星儿,来扬州拜会一位朋友,路经此处,遇到这几个恶徒行凶,这才出手相助。我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岂不是成了神仙?"
白衣书生笑道:"刚才龙姑娘从天而降,出手打倒那个恶人,我当真以为是仙女下凡,救苦救难。否则,似姑娘这等容貌,这等本事,在尘世间又哪里寻得到?"
龙星儿听他如此半痴半癫地称赞自己,禁不住双颊微红,忙将话题引开,道:"听你的口音,似乎有些闽南腔调,却不知你为何到扬州来?是走亲访友,还是踏春览景?"
白衣书生面色微变,自语道:"想不到我的官话说得还是不够纯正……"
龙星儿笑道:"你这官话中的闽南口音,放了旁人,是绝计听不出的。我能辨出来,是因为我娘原是闽南人,从小到大,闽南话我已听得多了。若是算起来,你我倒可以算得上半个老乡……"正说到兴致高处,偶一抬头,却见白衣书生面色有异,不由一惊,道:"你怎么了?"
白衣书生目中竟似有了几分惊惶之色,喃喃地道:"方才在'明月居'里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却未想到居然是他,他竟然来得这般快……"
龙星儿见他神情紧张,不是方才与几名恶少纠缠时的嘻笑自若,痴痴癫癫,心中不由一凛,忙抬头四顾,只见清风旷野,渺无人迹,哪里有白衣书生口中的大敌出现?不禁失笑道:"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才被那几个恶徒吓破了胆,便疑神疑鬼起来。其实莫说他们已不敢再来,就是来了,有我在此,又怕他作甚?"
白衣书生面上忽露喜色,道:"龙姑娘是说,若有人来找我麻烦,你一定会出手帮我?"
龙星儿道:"这个自然,救危济困,本是我侠义之道。只不过今日你却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话犹未尽,忽听破空之声大作,一道金光直射入林中,"夺"地一声钉入二人面前的树干,嵌入半寸多深。此物却是一枚小小金环,式样大小同方才在"明月居"上惊走恶少的相若,显是一人所发。
龙星儿见这金环来势,深知此人功力犹在己之上,登时收起了轻敌之心,手握腰间剑柄,屏住呼吸,向金环发出的方向望去。
只听得一阵衣袂带风之声,一人已掠入林中,转眼间到了白衣书生面前,却是名紫衣书生。这紫衣书生年纪穿着与白衣书生相若,却较白衣书生略矮略瘦,肌肤较白衣书生尚要柔嫩几分,眉目五官亦颇为秀美,但肤色自白皙中却隐隐透着些许苍白之意,目光中也不时流露出冷漠与寂寥的气息,仿佛整个树林也因了他的到来而增加了几分寒意。
而最令龙星儿注目的是,那紫衣书生的手中竟不住抚弄着……
一把折扇!此时是暮春时节,虽天气温和,却毕竟不同于炎夏酷暑时分,折扇无用,却不知紫衣书生的扇中有何玄虚?
紫衣书生却不理会龙星儿,注目白衣书生,缓缓道:"我便猜到你定会来扬州,因此昼夜兼程,一路疾行,果然抢在你前面等到了你。"他说的亦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却与白衣书生一样,语音中隐隐夹杂着些许闽南味道。
白衣书生忽叹道:"你本是和我一样,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这次却为了寻我而如此奔波劳顿,当真是辛苦你了。"
紫衣书生道:"重担在身,这些小小苦头原也算不得什么。如今终于寻到你了,你却肯不肯随我回去?"
白衣书生道:"你既然连我会来扬州都能想到,更应知道我是绝不会随你回去的。若说天下有谁最知我的性情,除了你再无第二人,你又何必迫我作我不愿作的事情?"
紫衣书生道:"你平素既聪明机变,智计过人,便应当明白,迫你的人并不是我,我不过是奉命将你带回去。即便你逃得过今日,他日我也会追踪到你,你避得一时,终避不过一世。"
白衣书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当真这般有把握,认为你定能将我擒回?"
紫衣书生淡淡地道:"这次没有把握,下次也一样没有把握。但一次两次没有把握,不等于十次二十次中也无一分把握。即便是你防范得再严,我手段再过不济,百密终有一疏之时。"言罢,“拍”地一声打开折扇,却见那雪白的扇面上竟赫然绘着一枝鲜妍欲滴的桃花!
白衣书生忽向龙星儿笑道:"龙姑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过,若有人来追我拿我,你便要出手相助么?若此人向我动手,你却救我不救?"
紫衣书生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事到临头,何意向女子求救?"言犹未了,已是身形一闪,出手向白衣书生肩头拿去,所施的竟是一招极为厉害的分筋错骨手法!
紫衣书生指尖甫沾上白衣书生肩头衣衫,忽轻"噫"一声,身形向旁飘开。与此同时,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襟滑过,原来是龙星儿见白衣书生处境危险,拔剑相救。
龙星儿情急之下一剑出手,自己反倒吃了一惊:"我与这白衣书生素不相识,亦不知他二人是何来历,有甚恩怨,为何却替他出头?"
思绪正乱,却听白衣书生叫道:"龙姑娘,我便知你侠义心肠,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今日你帮我打退此人,我感激不尽!"
龙星儿听得他的言语,不知何故心中竟起了一股念头,决意明知不敌,亦要同紫衣书生周旋到底。心意既定,当即横剑护胸,向紫衣书生道:"欺侮不会武功之人,又算得什么英雄?……
你若想拿他,须得先过我这一关!"剑尖颤动闪烁不定,将自身门户牢牢护住,以防紫衣书生骤然出手。
紫衣书生冷冷的道:"我们之间的事,哪里用得到外人来管?你闪开,我不与姑娘家动手,你也不必自讨没趣。"
龙星儿听他这番言语,分明是没将自己放在眼内,登时心头火起,叱道:"你敢藐视于我么?这便叫你看看姑娘家的手段!"剑势一起,化作十余点寒星,将紫衣书生浑身上下全部罩住。
紫衣书生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卖弄!"手中折扇略抖,转瞬间竟攻出了十余招,将龙星儿的剑势尽数封出外门。
龙星儿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同时手腕微觉酸麻,这才明白紫衣书生扇不离手之原因。原来,这折扇扇骨为精钢打造,扇面亦为蚕丝混合白金丝织就,寻常刀剑均不能伤,乃是紫衣书生的随身兵器。
龙星儿连退三步,方将紫衣书生折扇余势化解。正欲欺身再上,紫衣书生一柄折扇已如疾风骤雨般攻来,忙凝神接招应付,不敢有半点疏忽。
紫衣书生的折扇是短兵器,长仅尺许,且无锋无刃,全凭一口真气运使,专攻人体各处要穴,其伤害能力自是远远不及龙星儿手中的三尺青锋,却偏偏每招每式都占了机先,更兼紫衣书生折扇点穴的同时,左手亦不断寻暇抵隙,施出分筋错骨手法,擒拿龙星儿全身各处关节,愈加令她难防。
二人这一番恶斗,转眼间便过了六十合。龙星儿的长剑已渐渐为紫衣书生的折扇制住,剑法施展不开,微见散乱,身形步法也显得呆滞起来,紫衣书生的攻势却如春蚕吐丝一般地将她牢牢裹住,令她挣脱不得。
龙星儿心中暗叫不妙,却也只能拼力挣扎抵抗。无意中向白衣书生的所在望去,竟发现白衣书生已是踪迹全无,想是趁紫衣书生全神对付自己之际,偷遁而去!思及自己同他素不相识,没来由地替他出头,招惹了这样难缠的一个对头,他竟在自己危难当中舍已而去,不觉又是委屈,又是气愤,暗自骂道:"你这懦弱无耻的酸丁,他日若教我撞见,定要你好看……"
龙星儿心中一乱,长剑不觉露出了破绽,只听紫衣书生轻叱一声:"着!"折扇如电闪一般直捣而入,点向她胸前"膻中穴"。
龙星儿一惊,忙回剑去挡,却已是慢了一步,"嗤"地一声,"膻中穴"上早着,连叫也未曾叫得出来,便颓然倒地,动弹不得。
龙星儿穴道被制,浑身酸软无力,心中不知何故竟隐隐骇惧起来,不敢去想紫衣书生会用什么恶毒的法子对待自己。
紫衣书生却再也不去看龙星儿一眼,缓缓举目四望了一周,低声自语道:"我要拿你,原也不急在一日。任你智计无双,机变百出,休忘了天下最了解你的人便是我,终有一天,教你不得不随我回去……"语音渐遥,竟是径自出林而去,全不理会被其制住的龙星儿。
龙星儿独自倒在林中,暗自叫苦,知自己穴道要一个时辰方解,而在这僻静无人的密林中,全无自主之力地困上一个时辰,世道险恶,谁知会有什么危险发生?此刻心中反倒暗暗盼起那两个书生中哪一人回来,不管他们是敌是友,谁是谁非,还是如何令人厌憎,都顾不得那许多了。
日色渐渐偏西,林中光线暗淡下来,依旧是一片寂静,杳无人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