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李贤便顺势起身,当先笑答道:“父皇美意,谁敢不遵从?只是这里不少人鲜有机会面见天颜,大约都有些惊惧罢了!等到几杯酒下肚,大家忘了高低上下,父皇别怪罪就好!”
李治大步走到主位,忽然一敲主位上的小罄,旋即笑道:“哈哈哈哈,曲水流觞原本就是为了无拘无束,就如贤儿所说,这礼数今天全都丢了!”
“谢陛下!”
参差不齐地拜谢之后,众人纷纷坐直了身体,这才各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座上的天子。占据了优良地理位置的李贤当然不用像其他人这么小心翼翼,那眼睛一直在自己的老爹面上瞧,顺便也好好琢磨了一下李治的打扮。
这一天的李治戴乌纱冠,穿青罗单衣,蹬乌皮履,几缕黑色长须略加修饰,更显出了几分精气神,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坐定之后,他便先朝李敬业瞧了瞧,忽然点了点头:“朕听于志宁说,敬业你最近课业大有长进,今天若是没有佳作,回头朕可是得罚你!”
作为如今大唐第一臣李绩的长孙,未来英国公爵位的继承人,又是沛王李贤的伴读。李敬业获得如此关注本在人们意料之中,就连李敬业自个也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时,他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面上却露出了苦笑:“陛下可是难为煞了我。有沛王殿下在,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陪衬,哪里敢说什么佳作?”
李敬业平素常常有面君地机会。因此这愁眉苦脸一出,众人的紧张感立刻为之一泻。李治则是哑然失笑:“贤儿今日只作评判不做诗,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你若是不能得三甲。可别埋怨朕到时候不讲情面,让你的好事落空!”
堂堂天子说出这样的话,下头顿时一片哗然,而李敬业更是成了苦瓜脸。李贤正觉得古怪,忽然感觉有人从后头捅了捅他地背,这更是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下一刻,一张纸条忽地塞进了他的手中。他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却在下头悄悄展开了字条。上头却赫然是李敬业的笔迹——“帮忙帮忙,今天要是我表现好,陛下就会亲口许下我和老于孙女地婚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李贤暗笑李敬业装神弄鬼,遂把纸条随手往腰间一塞。
这时候,李治已经和好几个人亲切交谈了一回。其中大多数人都并非第一等高官的子弟,那表现得叫一个感动。就差没泪流满面感谢关怀了。而这份“关怀”也渐渐由男至女,很快一群大家闺秀也各自领会到了这君恩雨露。然而,李治把平衡二字玩转自如。每个人都只是笑问一句,不多不少。
题外话完毕,这曲水流觞便正式开始。众目睽睽之下,李治亲自把一只双翅酒杯放入面前的沟渠中,只见那装满了大半地酒杯在水中稍沉一沉,旋即便稳稳地浮了起来,顺着水流缓缓前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水面上,表情或激动或沉着,或紧张或冷静,人人都盼着轮到自己,却也同样怕风头没出成却丢了丑。
看着那杯子随着水波和微风悠悠而动,李贤索性惬意自得地往后一靠。为求古风,这种地方自然不能摆上椅子,但是,他却愣是在主位和自己这里弄出了靠背,没看他老爹靠着舒坦面露笑容么?盘算着今天不用自己动脑子,他愈发感到轻松愉快。
横竖今天并非命题作文,就算是家里准备好拿出来显摆,也不算违规,就看大家各自的准备了。
终于,那晃晃悠悠的双翅杯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停了下来,李贤稍稍一瞅,结合手中的座次名单,便辨出那是御史中丞崔士元的儿子崔务嘉——正是大族博陵崔氏的子弟。
“去鸟入春晖,来云空喜>i
这四句诗一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李贤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家伙额头上黄豆大地汗珠,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又不是饮宴时的应制诗,没来由把沐恩荣光这一类的东西拿出来,战战兢兢没一点大气……不得不说,要学上官体,大多数人都是学虎不成反类犬。
这一首诗吟完自然是有人在纸上奋笔疾书记录,虽说几乎没人觉得这诗有什么出彩,但崔务嘉自个却在李治
目光中涨得脸色通红,慌忙饮了一杯便即刻坐下。有不算太好的开头,后面地人便渐渐松乏了起来。毕竟,前头若是太好,后头是无论如何都超越不过去的。
于是,李贤但听得满脑子地芝草香兰,空谷明溪,总而言之除了崔务嘉,没人傻到在这时候玩弄颂圣那一套。只不过,唐时风气原本就和魏晋南北朝的那种清谈玄虚不同,要这帮在富贵窝中长大的年轻人讲究什么幽旷意境,着实是难为煞人。
“呵……”
李贤一个呵欠刚刚出来就赶紧憋了回去,见自个地老子虽然面上兴高采烈,眼神中也透着无趣,便不露痕迹地轻轻耸了耸肩。堂堂皇帝亲临,就算假装,也没几个人能够装出洒脱之态来,早知如此,他老爹也不用为了见见那位以文采见长的徐嫣然,而用这种障眼法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场中响起了一阵笑声,抬眼看去,却只见那个双翅杯稳稳地停在贺兰烟和徐嫣然当中,赫然是不偏不倚。原本此时是该重新来,他却眼珠子一转,登时笑着站了起来,凑到李治耳边低语了一句。果然,他这皇帝老爹立刻连连点头。
“既然此杯如此识趣,贺兰,你就和徐才女各赋一诗,待让六郎品评孰高孰低!”
贺兰烟当初跟着李贤舞刀弄枪,对于什么吟咏赋诗原本就毫无兴趣,心中更知道这次自己和屈突申若都是来凑数的。饶是如此,她还是早就和李贤串通好了,硬是搜刮了几首诗备用,此时便抢在徐嫣然之前站了起来。
“乔木万馀株,清流贯其中。前临大川口,豁达来长风。
涟漪涵白沙,素如游空。偃卧盘石上,翻涛沃微躬。
漱流复濯足,前对钓鱼翁。贪饵凡几许,徒思莲叶东。”
如此一首闲适悠然的诗出口,不但李治愣了一愣,就连在座众人也全都呆住了。倒是李治反应最快,偏头盯着李贤看了一会,忽然大笑道:“贤儿,朕可是看着贺兰长大的,这诗她决计做不出来,可是你事先捉刀代作?你这个评判居然作弊,罚,该罚!”
李贤自个也没料到贺兰烟居然会拿出那首最最不符合她心曲的,当下只得自认倒霉。不过博得老爹一笑总归是好事,他便笑嘻嘻地命人拿来一个硕大的酒斗,很是爽快地道:“儿臣偏向贺兰的心思哪里瞒得过父皇?这罚酒是应当的,儿臣便罚酒一斗,以示公正?”
眼看李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光了一斗酒,下头众人顿时爆出了漫天彩声,浑然忘了贺兰烟和李贤串通作弊。等到这一波过去,所有人的目光方才落到了徐嫣然身上——贺兰烟本就不以文采出长,而徐嫣然身为才女,其表现自然是众人最期待的。
由于贺兰烟的罚酒李贤代喝了,因此那只双翅杯理所当然地到了徐嫣然手中。仿佛没有发觉自己成了别人的注目焦点,她径直从沟渠中拾起那酒杯,在手中轻轻把玩了一阵,终于抬起了头,绝色容光和那数不尽的华贵首饰彼此辉映,更显艳光逼人。
“巍巍高门内,赫赫皆王侯。锦衣金冠好,安知能长久。
须不知,今日豪家子,明朝蓬垢游。会当风云起,何不效英酋?”
虽然只是低吟,那声音却仿佛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头,就连李贤也被激得一愣一愣。良久,他方才品出那诗滋味,当即心中骇然,他李贤固然是搬过李白的一些狂诗,但问题是,那些不少都是用侠客或是军中猛将指代,哪里有这么赤裸裸的意思。
徐嫣然是故意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醒悟到对方的用意,不禁转头去看自个的老爹。果然,他看见李治虽说仍是端着笑脸,但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手却在微微摆动,眼神中似有阴霾。
正在那里琢磨自己该不该开口圆场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了屈突申若意味深长的目光,几乎想都没想,他便笑道:“不愧是才女之名,只论意境,只怕男儿未必能做如此雄诗!”
“嫣然向来有痴狂的毛病,适才乱语,还望各位海涵!”虽然自陈痴狂,徐嫣然的面上却依旧带着那几许傲然的微笑,“嫣然虽是女儿,却向来羡慕男儿能鹰击长空,遥想当年英豪,着实让人为之心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