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湖之西又有别水汇入,自青、洪、督三州沿江东下,第一个所到之处便是寒州,所以寒州城内不但汁的商贾来往频繁,还有大理、西域的商队不时穿梭,故而市面繁华,士风开放,文气昌盛。
世人称寒州的丝绸为“寒丝”、“寒绢”,其质地轻柔晶莹,织染清丽秀雅,与凉州丝绸的厚重雍容,华贵绚烂各成一派。寒州百年以来一直有个传统,真正上等的寒绢,必定要选织染世家中心灵手巧,容秀丽的少织成,称为“小寒绢”,小寒绢产量极少,质地温如玉,又因这个传统平添了的情趣,不但价格奇高,更是王族富贾搜罗的珍品,在市面上自然是难觅其踪。前朝诗人江据放游历至此,见少忙于机杼,便有“指梳冰丝染晨霞,梭引光织寒裳”之句。
如此名噪一时,却因近二十年来宫廷中不喜欢寒绢“过于轻浮”,鲜有进贡,当地的织染世家都颇有微词,均觉朝廷喜好是一回事,寒州布政使没于京城大力宣扬寒州丝绸的独到之处,致使汁寒州竟输给了胡地凉州,也是难辞其咎。
八月上头,布政司突然会知织染行会,言道:因景佳公主婚期在即,大内已派了人下来精选小寒绢充作公主妆奁,各个织染作坊都须呈上精品以供竞比,最后从竹选十家,指定织造进贡用绢,竞比就定在八月十五。犹如一石惊起千重浪,寒州人士奔走相告,要知一旦选中,自然声名大噪,上千家作坊连赶织新绢,唯恐这个彩头被别人抢去,市面上于是大兴抢购新丝、挤兑对手的勾当,甚至还有械斗的事件发生。
行会会长见人人大有走火入魔的趋势,这一日忍不住在布政司门前求见。布政使董里洲竟然亲自出来见他。
宾主坐定,会长开口就在抱怨:“大人,寒州能织真正小寒绢的不过四五十家,这位上使却要寒州城内所有作坊参加竞比,如今市面上新丝价格飞涨,还有人在其中牟取暴利,小人实在惮压不住,望上使和大人收回成命,由行会推选十家老店也就是了。”
董里州笑道:“会长过虑了,朝廷里不过是要两三百匹的进贡,等竞比一完,丝价就会下跌。再说这位上使年纪虽轻,却办事周到,不想只听行会一面之词,自己看过才算。”又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道,“会长且看这件事物。”
会长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原阑是纸扇,却是用小寒绢做的扇面,奇的却是扇面上还绣了几支墨竹,如烟似墨,飘逸俊秀,合拢时扇骨并得严丝合缝,可见绣这竹子的人功力深厚,针法纤细,定是一代名家。
董里州道:“原是那位小公公在我书房里见了这柄扇子,十分喜欢,一问之下才知道寒州还有多间绣坊,便想选十几个绣工进宫帮着针工局做几个月的事。”
会长道:“寒州的绣功精湛,还是最近十几年的事,小人看能绣这等扇面的在寒州也不过两家。”
“哦?有两家?”
“是,一间叫做福地绣坊,里面有几位老师傅,能绣出这等佳品,说起来这间绣坊的东家,大人兴许知道,就是寒江乘局的大老板,吴十六。”
“正是,这件东西就是从他的绣坊里荡。”
“另一间撷珠绣馆只怕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寒州的绣艺就是起源于它,二十年前有个大理人名叫宋别,到寒州开了绣馆,广收门徒,寒州现在顶尖的绣工就是出自他的门下。如今这间绣馆只收弟子,靠的是收徒过活,织染世家或富商巨贾的儿有很多都从绣馆的师傅学艺。这个绣馆鲜有绣品流出,一旦问世便是惊若天物,早早被人抢回收藏,连小人都从来没见过。”
“这倒是新鲜事,过些天会有人去看。”说罢端茶送客。
会长告辞出来上车,家人赶着回家,走到一半,突然勒住马不动了,会长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撩开帘子问:“怎么回事?”
“老爷,前面出了大事,桥断了。”
正说着,一队州府雅的亲兵喝道赶了过去救人,街上行人大呼小叫:“长虹桥断了,长虹桥断了。”
“死了人啦!”
会长下车,一把拉住一个年轻人,问道:“什么事?”
年轻人急道:“前面长虹桥塌了,桥上三四十个人落水,刚捞上来两个秀才,已经断了气。”
会长想到自己一个时辰前才从桥上经过,不一阵后怕。
“老爷,粹里是回不去了,要不改道飞霞桥过河?”
会长点点头,叹道:“这桥去年才建的,这就塌了,哎,罪过。”转念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们顺路往乘局去一趟。”
寒江乘局并非办,人称大老板的吴十六在局里也被手下称为帮主,主掌这个势力遍布寒江全域的大帮派十几年,人也变得圆滚滚,见谁都笑嘻嘻打招呼,但即便他一脸弥勒佛的微笑,在寒州仍有风传说这个吴十六年轻时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只看他手下得力的几员大将,个个眼露凶光,一身匪气,便知道他出身决非善辈。所以在寒州地界没人敢对乘局说个不字,就算是见了乘局的人出来,也要绕道相避。这天一早,郭十三领了十个人刚从局里跨出来,见门前的行人纷纷走避,不怒道:“见了鬼了么?逃得比兔子还快。”手下人早已对这种情景见怪不怪,知道这个赫赫有名的十三郎今天早起就不痛快,这时发句牢,谁也不敢多眩郭十三往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也不知那个老昨天对帮主说了什么,今天老子竟霉揽到这么个不要脸的差事。”
众人知道他嘴里的老自然是寒州织染行会的会长常重元无疑,劝道:“爷何必生气,帮主要爷办这个差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老子不知道么?”
众人只管笑,不敢再说,急急赶往城西,过了一片竹林,前面闪出一幢前后三进的宅子,门前青帘低垂,一边挂了个朴素的立牌:“撷珠绣馆”。
“爷,就是这里了。”
郭十三掸了掸衣裳,收起一脸凶悍之相,正掀开帘子,领人进了屋。
门里的木柜台后只站了一个童子,看见这么些大汉进来,有些害怕,抖抖索索问:“各位爷,有何贵干?”
郭十三道:“我们有事要见绣馆的师傅。”
“师傅年纪大了,几年前就不在馆中,搬到别处养病去了。”
郭十三嫌他罗嗦,道:“就是你们现在管事的。”
“我们代师傅就在屋里,我去问问方不方便见各位爷,各位稍等。”
童子转进屋内,郭十三见这间厅堂连个客座也没有,嘴里又忍不住不干不净骂了间,却见那个童子又回来道:“各位爷,代师傅说了,自己是个流之辈,不方便出来见客,况且这里只教人绣,如果各位不是代家中眷前来报名入学,就便请回。”
郭十三忍住气笑道:“你跟你代师傅说,我们是乘局的人,也不见么?”
童子连眼都不敢抬,低声道:“代师傅说了,若是乘局的人来了,更是不见。”
“好大的胆子!”郭十三凶相毕露,招手对身后的人道,“给我拆了这堵墙,我看她见是不见!”
众人大声答应,推开童子,从衣服底下抽出兵刃,上去两三脚把面前的木隔扇踢倒,内室里一张巨大的绣架之后隐约坐着个白衣子,也不以为意,仍是低头绣。
郭十三见这一袭白绢之上双面绣了一个擎剑的侠士,风振衣袂,血沾前襟,眉间杀气滚滚,更有一柄长剑凛然似有寒意,仿佛即将破绢而出,自己魂魄突然为之所慑,倒抽一口冷气。
“爷,”旁边的大汉道,“咱们可不是为了瞧这里的娘们儿来的。”
郭十三抬脚把他踹在一边,怒道:“你个俗了巴气的小王八蛋懂什么?”
绣架后面的租才轻声一笑。
郭十三嗽了一声,道:“姑娘,我们吴大老板有件事要你帮忙,行个方便可好?”
里面的子笑道:“福地绣坊针法天下绝伦,寒州地面上早已无出其右者,不知小租小小的绣馆,还能帮上吴大老板什么忙?”
“姑娘冰雪聪明,怎会不知朝廷要选寒州当地最好的绣工上京?撷珠绣馆不沾俗事多少年了,现在不妨把这小小的虚荣让给福地绣坊如何?”
“弊馆早已不出绣品,弟子之中也没有可与福地绣坊相提并论的人才,这个彩头自然是吴大老板的,何必相烦各位亲自跑一趟。”
郭十三笑道:“姑娘明白事理就好,这两天京中的上差就在城里,我们吴老板说了,乘局愿意拿出一万两银子,请撷珠绣馆关门大吉,便成全了大家的好事。”
那子闻言冷笑道:“你们乘局在寒江水面上欺行霸市也就罢了,就连这绣馆也不放过,从前为免与你们相争,家父已经立誓不出绣品,改收门徒维生,这绣馆是他二十年的心血,现在岂容你们说关就关?”
“这便是姑娘不识抬举,我们来就是要这绣馆今天关门,姑娘你请回避,我们这就要拆了这座房子。动手!”
众人一声哄叫,摩拳擦掌,却见眼前一道银光扑面而来,刺在自己眉心里,刚觉一痛,屋里彩丝牵动,十一根银针又倏然回到绣架上。
那子冷冷道:“你们敢动这屋子,我就叫你们人人瞎了眼回去。”
“好你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婆娘,敢跟我动手?给我上。”
郭十三原本觉得欺负一间小小的绣馆丢人现眼,现在反而吃了亏,不由恼羞成怒,领着众人掩在破门烂墙之后,就要望里冲。
这时却有人一掀帘子跨进来,一张望笑道:“啊!不好意思,是不是咱们走错地方了?”
郭十三和手下一干人慌忙收起手上的家伙,转身怒目而视,见进来的是三个衣着素净的少年,说话的只有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一脸聪明,手里持了根马鞭,不停地晃来晃去。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年长三四岁的样子,飞眉入鬓,气定神闲,口角含笑,甚是清雅。他二人将另一个少年挡在身后,见了他们凶神恶煞,也不害怕,笑嘻嘻地看热闹,那持马鞭的少年接着问道:“请问各位仁兄,这里可是撷珠绣馆?”
郭十三对身边众人道:“这是赶来助拳的,一起摆平,一个也不放走。”
“好!”有三个大汉越众而出,向三个少年扑去。
那持马鞭的少年不由慌道:“师叔救我,他们要杀人啦。”
他身边的少年皱了皱眉,尖声道:“你们怎没问青红皂白,就动粗?”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手臂微微一振,袖子拂在来人的刀剑上,再柔贺一卷,竟将三柄刀剑一股脑收到自己手中,抽身轻盈地退回原处,仍然含笑着尖声细气地道:“哪个还来呀?”
郭十三先是吃了一惊,听他说话的声音尖锐,不由打了个寒战道:“什么妖精?不男不的,看招。”当头一刀向那个少年劈去。
那少年听他说的这句话,顿时脸上一阵怒气上涌,眉目间杀气凝聚,笼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见郭十三刀已到面前,瞳孔中凶光一闪,正要出手,却有一只雪白纤秀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那少年全不顾郭十三杀到,转身低首道:“师哥……”郭十三这一刀势如破竹,眼看就要砍到那少年身上时,只觉一道细细的劲风刺在自己的手背上,兵刃把持不住,摔落在地,不由慌道:“干什么装神弄鬼,出来见人!”
一个蓝衣少年背着手气度雍容地踱出来,雪白面庞上一对飞目向在场众人一扫,人们只觉寒光耀目,气息为之一窒,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那少年微笑道:“在下师弟很子不懂事,各位且勿见笑。”
他的声音一样轻细,但沉静冰冷,清澈动人,他见众人面面相觑,接着道:“敢问这里可是撷珠绣馆?”
“是!”那子从绣架后慢慢走出来,道:“小子现在是绣馆的代师傅明珠,三位有何见教?”
那蓝衣少年没有开口,目光只是投在屋里的绣架上,一脸淡静也变得微微有些动摇。最年轻的少年已忍不住代他答道:“我家师傅听说这里的绣品天下一绝,想购几件回京。”
明珠分开几个大汉,向他们走近了些,道:“原来几位是京城人氏?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小顺,”那少年见她貌,不住抢着答话,“这是我师傅,名叫辟邪,在家行六,这是我师叔康健,在家行七。”
“哦,”明珠笑道,“原来是六爷,七爷,小顺少爷。这里的绣件都是不卖的,三位远来,相赠一二,倒是不妨,里面请。”
小顺租辈子还没有让人称呼过少爷,不眉眼笑,走到明珠面前,仔细打量,见她不过双十年华,尖尖的下颌,清秀异常,微笑时凭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动人心旌,自己都发现神情恍惚起来,忙作了个揖,“相赠,却之不恭,失礼失礼。”
郭十三见这四个人象老相识一般,客客气气往里走,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怒道:“喂,站住!”
辟邪回头对康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拿了人家的东西,快不还去。”
“是。”康健轻轻一拂袖,三柄兵刃夺地钉在郭十三脚前,嵌入青石足有两寸。康健笑道:“对不住,到时登门向你们吴大老板致歉。”
郭十三见他武功高出自己数倍,只怕那个辟邪更在他之上,心下思量没有胜算,只得对手下人吼道:“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挨刀么?”
十一个人灰溜溜回到乘局,向吴十六将事情学说一遍。
平时管事的师爷陶先河坐在吴十六身边恨声道:“我便说你是个蠢物就是了,你不是那三个人的对手不错,难不成他们会在绣馆里呆一辈子?就算那个明珠厉害,不过是个流之辈,等他们一走,这个绣馆还不是任你们要拆就拆?”
郭十三平时嚣张,见了陶先河却连大声也不敢出。吴十六道:“不可如此鲁莽,这次京里下来的人就是三个年轻的宦,听十三郎说起来,情形倒是有些相似。”
陶先河道:“帮主说得不错,十三郎,你见过他们,现在就去盯着摸清他们的底细。”
郭十三答应一声就走,回来得却比走得还快,一阵风抢进门来道:“帮主,那三个小子就在门口,是那个老常重元陪来的。”
吴十六笑道:“果然就是正主儿找上门来了,那是天差,快开正门迎接。”自己换了衣裳迎了出去,和常重元两个人亲亲热热,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这三位是太后皇上身边的人,这次喇州择选进贡用绢,吴老板见过没有?”
“没有没有,这几位是上差,草民怎生拥得见?”
辟邪上前道:“吴大老板声名威震四海,久仰久仰。”
众人一阵谦让,在正堂分宾主落座,谈的无非是进贡寒绢如何起运,如何仰仗乘局大力援助之事。俗事定议,辟邪道:“早闻寒江乘局内有一处山石有千孔剔透,孔孔相通,不知能否得见?”
吴十六笑道:“上差在宫中什么没见过?稀罕这种小事物?”
常重元道:“不然,这座山石我见过,当真是件神物,吴大老板不让上差得见,定是有心藏私。”
“哈哈,会长这么说,倒显得我小家子气。如此各位请挪步。”
辟邪对康健道:“你在此陪会长坐,我去去就来。”
康健在宫廷中熏陶已久,早对这种被人撂在当场的事习以为常,只有小顺子一个人嘟起嘴,一个劲儿不高兴。
当下堂上由陶先河作陪,吴十六领着辟邪穿了几重院子,面前一处竹林之后,玲珑青石印入眼帘,石下清泉如明镜,横置一柄木勺,吴十六挽起衣袖,舀起一勺清水,从青石顶端缓缓淋下,石内似有琴音轻作,千注水丝喷涌而出,激入下方水面,院中顿时天籁传声,水烟缥缈,阳光下幻出一道七彩虹,犹入仙境,辟邪晶莹的面庞也被映得嫣然如画,婉然笑道:“神物,当真是神物。”
吴十六缓缓放下木勺,望着彩虹虚妄即逝,冷冷道:“离都寒州两江相隔,千里迢迢,小王爷此来,不会只想看属下这座假山吧?”
辟邪笑道:“就算不能劝得十六哥回归颜王麾下,得见这等景,也不枉此行。”
吴十六冷笑道:“颜王爷去世多年,旧部失散,多少壮志也作灰飞烟灭,小王爷何出此言?”
“十六哥十多年前奉父王之命喇州创办乘局,一直是东边势力的龙头,如今东王日渐坐大,寒州又是他的门户所在,我若想掌其命脉,自然要仰仗十六哥相助。”
“乘局如今不过是江湖上欺行霸市的土匪,小王爷有衮冕之志,自有高人相助,乘局上上下下几千口人,都想吃口平安饭,属下拖家带口,恕不能从命了。”
“衮冕之志?”辟邪不失笑,“我不过废人一个,谈什么衮冕之志?如今天下五分,我不过选了个正经主儿服侍,哪有这等野心?”
“小王爷知道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就算真的天下大乱,寒江也要有人行船,乘局依旧发财,只怕这国难财油水更多,呵呵。”
辟邪眯起眼看着他,悠然道:“虽然十六哥是乘局的擎天之柱,但父王旧部仍是不少,只怕并非人人都作此想吧。”
“人是还有一些,老的老,病的病,还能做什么?要说能做的,就是杀了那个贱人是正经。小王爷父仇不报,却在这里替那贱人儿子做事,老王爷若泉下有知,哼哼。”
“我懂了,”辟邪道,“十六哥是气我这个来着。”
“不错,你贪生怕死,入宫为奴,我不在乎,但若非姜放怕牵连于你,不准我进宫刺杀那个贱人,九年前我就早已手刃她的头颅,给老王爷报了仇,何必等到现在心如死水,做这土匪勾当。”
“十六哥……”
“住口!你不必多说,只管做你的钦差太监,少来管我的事。”
辟邪点点头,笑道:“话不投机,何必多言,十六哥,过些日子我还来。”
吴十六仍旧笑眯眯将他送回堂上,众人又说了间闲话,不等乘局留饭,告辞回家。吴十六对陶先河道:“这次进贡的事已成定局,看他们要的船队的数目,少说也要进贡五百匹上京,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今年上等的新丝市面上本来就少,九成已经在我们库房里了,虽说买进时价格甚高,不过等他们开始织造进贡用绢,只怕就能翻个跟斗。”
“好,”吴十六笑道,“就是这个手段。撷珠绣馆那里也要快办,说不通宋明珠,不会去找她老子么?”
陶先河吃了一惊,道:“这个人我可惹不起,本来想咱们先下手为强,逼着宋明珠关门,就算他生气,念在和帮主多年的交情上,也会作罢。现在要我和他正面交锋,嘿嘿,饶了我吧。”
“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让二十郎去说,他从前和宋别交情深厚,应能成事。”
李双实人称二十郎,是乘局的开国元老,在帮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吴十六的人物。当年随吴十六南下创业,身经百战,如今乘局沿寒江的十大分舵的舵主干部,六成都是他手下的亲随弟子。现在听了陶先河的话,十分不情愿,又不能随便驳吴十六的面子,第二天只得悻悻出门,赶往宋别养病的郊外宅院。
吴十六只道大事已定,正在局里等着他的消息,想不到不但李双实一脸铁青地回来,后面还有一个瘦如干柴的长须中年人慢吞吞从车上跟着下来,正是当年人称金针素手的宋别。
“老宋!别来无恙?”吴十六赶紧笑着迎上前去。
“我好好地养病,就是你找麻烦,不被你整死,就是万幸。”宋别一脸病痛,说话有气无力,只有双目仍烁烁放光。
吴十六知道他不好对付,打个哈哈道:“这是什么话,老友重逢,快屋里请。”
宋别坐下咳了一阵,喘了半天,才道:“吴老板当真是财迷心窍,挤兑我多年不说,连我的儿也不放过,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砸我的场子。”
“老宋真是气量狭小,我不过想着抢个好彩头,让自己儿选为绣工,进京玩上几个月,不小心得罪令千斤,就值得你亲自跑着一趟?”
宋别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的儿得你娇宠,我家儿就不是掌上明珠了么?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父早就不沾这种俗事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在乎这个,谁让撷珠绣馆已在朝廷上差面前露了脸,我的儿笨手笨脚,哪是明珠的对手?”
宋别冷笑道:“什么朝廷上差?你服侍颜王多年,连自己小主子也不认得了么?”
吴十六脸一沉,道:“怎么?你已见过他了?”
李双实在一旁道:“十六哥,小王爷已经来过,这等大事为何不让我得知?”
宋别接着道:“一间小小的绣馆,你要砸便砸,我也懒得与你理论,老实说,今天我是作说客来的。”
“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乘局不会再管朝廷勾心斗角的事啦。”
“乘局当初就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产物,现在想要就此罢手,哪里象你说的那么轻松写意。如今其他颜王旧部早已重归小王爷旗下,我们几个受颜王恩惠犹胜他人,你一意孤行,究竟是何道理?”
吴十六冷笑道:“且不要提老王爷的恩惠,如果不是奉老王爷之命来此创立乘局,我等早在大军之中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定已位极人臣,哪里会是这般水寇模样,你金针素手若非奉命来此卧底,现在也是大理朝中登阁拜相的人物,怎会最后要客死他乡?”
宋别不怒笑道:“好好好,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亏你这种话说得出口。”
“哈哈,十六郎现在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四个字,”吴笑,“我儿虽说不如明珠,倒也标致,日后送她入宫,万一被皇帝看上,我就是国丈爷,尚能补偿我多年辛苦凄凉,宋兄知我大志,就不必再与我相争了吧?”
宋别道:“你不听我劝,也就算了,你要送你儿去做皇后娘娘,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且知道,这乘局可不是你的,从哪里借来的就要还到哪里去,这件大事不能全凭你一个人作主。”
“你也不必威胁我,”吴十六道,“这个乘局里谁敢对我说个不字。”
宋别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道:“也罢,我说不通你,就让正经主儿来说,小王爷要我转告你,且给他个机会再见一面,如何?”
“免了,”吴十六道,“只要他再进乘局一步,我就打他出去。”
宋别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就走。
李双实道:“十六哥,宋先生说得不错,这乘局可不是你我的,当初颜王爷拨了几十万两白银让我们起家,才有今天这东南第一大帮。现在小王爷来此,不过要我们做些打探消息,安插耳目的现成事,又没有要我们刀头舔血,真枪真剑地拼杀,于乘局也没有太多的坏处,十六哥如果嫌麻烦,不如自己仍做正经的生意,这些事就交给小弟去办如何?”
吴十六笑道:“你这不是要分裂帮会么?咱们有今天,不是因为颜王的银子,乃是我们同心协力之故,你现在要单干,这乘局还有将来么?”
李双实按耐不住,发作道:“十六哥不但心眼小了,脑筋也是不如以前,这个小九王爷从小心智不同他人,受颜王亲自管教不说,七八岁上就随大军一同出征,颜王是何等钟爱?西边二先生也是个厉害角,这两年重归他旗下,一样服服帖帖,还时时来信劝你。今天我是见了这个小王爷了,他心气不逊老颜王,这些年在宫里历炼出的心狠手辣只怕还有过之,你再钻牛角尖,我恐怕这乘局来的容易,散得也快。”
“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又只会奴颜卑膝地保命,要我服他,还早得很呢。乘局十几年基业,不是他说毁就毁的。”吴十六一声冷笑,撂下李双实就往里去,路上正遇见陶先河与郭十三,低声道:“你们这就去将二十郎暗暗软,小心行事。”
郭十三对李双实素来膺服,脸上不十分为难。吴十六道:“你不用担心,等事情一完,我会自己向他赔罪。还有宋别也是一样。”
陶先河道:“这就难了,宋别一出门就回了撷珠绣馆,今天一早就有布政司雅的重兵守在那里,总不成明着和府的人做叮”
吴十六道:“只要他不从绣馆里出来就好,你们派人盯着。”
转眼八月初十,寒州市面上早已新丝用尽,尚有几百家作坊未及完成新绢,纷纷去常重元处诉苦。常重元对辟邪道:“别的都是小事,小人唯恐真到赶织进贡用绢时没有上等新丝,交不了差。”
辟邪笑道:“我见过户部的记录,寒州每年产的新丝不止这些,想必有人知道底细,抢先囤积居奇。”
“这万万不会。”常重元连忙将自己撇清,“我已查过,行会所辖各大作坊、丝库都无大量存货。”
“我不是疑心你们行会,寒州界面上能有财力买断这么多新丝的定有他人。”
常重元恍然大悟:“是是是,上差所言极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就只有财大气粗的乘局了。”
当下连同行会管事的十几个人,赶往乘局找吴十六理论,却被吴十六笑嘻嘻轰了出来,常重元怎会善罢甘休,回去一说,顿时激得众人义愤填膺,不顾乘局平时的凶悍,集了上千人在乘局门前叫骂。
此时乘局却是内忧外患,先前为抢购新丝投入大量现钱,现在周转日渐吃力不算,不知怎地,李双实被软的消息又泄露了出去,几个由他扶植的分舵舵主连启程,赶回总舵应变。吴十六立即派人去途中堵截,谁知回报却道,只截到了船,人却一个不见。
吴十六笑容狰狞,听着门外喧哗不断,独自在屋里思量,见门一开,正是自己儿吴采鳞奉茶进来道:“爹爹又在发愁?”
吴十六接过茶,笑道:“没有,你爹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小事,怎么会为难到我。”
吴采鳞道:“爹爹骗不了我,只有大事委决不下,爹爹才会在这里一个人生闷气。”
吴十六叹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原来爹爹想着我们父联手做这件大事,纵然尸骨无存,也能报答旧主恩义,想不到还未成行,爹爹就着了别人的道儿,经此一变,将来这乘局不知是谁说了算啦。”
吴采鳞劝道:“爹爹就是牵挂旧事,才会闷闷不乐,不如放手不管,儿陪着您回青州老家去,二十叔、宋伯伯他们想做什么,再与我们无干,好不好?”
“你只会说小孩子的话,爹爹在此是奉人之命,受人所托,岂能说走就走?”
“爹爹既然对老颜王爷情义深重,又在寒州等那小王爷消息多年,为何如今他上门来求爹爹相助,爹爹反而不许?”
“我原本想他忍辱进宫,是为报父仇,想不到九年过去,竟然成了皇帝的走狗,我们这些颜王旧部,从来只服侍老王爷一个人,老王爷为太后皇帝所杀,我焉能再从他为皇帝做事?”正说到气愤之处,突听大门方向一阵大哗,随之寂静无声。
父二人对视一眼,心知有变,门外脚步急奔,吴采鳞打开门,见陶先核房里的一个师爷衣冠不整地进来,禀道:“帮主,那宋别领了六位分舵主进了局子,放了二十郎不说,还去账房拘了陶师爷,陶师爷让小人出来,回禀帮主得知。”
“来的这么快?”吴十六吃了一惊,按他推算,这几个分舵的人弃船登陆,快马兼程,要到寒州只怕还需一两天的功夫,万没料到今已经进了乘局。
“二十郎适才到了大门前,对织染行会的人言道,明日就开库放新丝,将他们遣散,现在正往这里来。”
吴十六点头,打发他出去,自己从墙上摘下大刀,系在腰里。吴采鳞忙道:“爹爹且慢,二十叔心地厚道,就算来了,也不会伤到爹爹半分,爹爹这是要做什么?”
吴十六冷笑道:“你不知道从前阎王爷的手段,那小王爷是他嫡亲的儿子,一样心狠手辣。我囤居新丝做得何等机密,照样被他知道,挑唆织染行会的人与我做对;二十郎手下弟子来的如此神速,只怕他到寒州之前就已会知他们赶来,他已存心除我,今晚还有善果么?”
门前却是一声清笑,“十六哥样样说得对,只是我大费周章,不过想让十六哥听我说间话。”
门外少年白衣胜雪,腰悬长剑,清丽雍容,比月光更冷的目光静静射在吴十六身上。
吴十六将儿挡在身后,道:“小王爷处心积虑不过是要这间乘局罢了,现在大局已定,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十六哥是父王看中的大将,乘局由你一手创办,无论如何,还需十六哥相助。况且,”辟邪微微一笑,看看吴采鳞,“十六哥倔强骁勇,现在若不说通你,只怕将来你在我背后惹事,搞不好派个刺客进宫,牵连到乘局几千口人,岂不坏我大事。”
吴十六知道自己原先的大计已被他看穿,道:“小王爷若有心举旗谋反,我倒可誓死相从,若要我跟你一同与那皇帝为奴,却是万万不能。”
辟邪幽然道:“十六哥怎没明白,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如何举旗谋反,今后怎样当政擅权?”
“那就不必多言,你是来要我的命的,能不能杀我,先过两召说。”他一心只想护得儿逃命,一刀使出十成功力,向辟邪当头就砍。
辟邪未料他这就动手,身形一晃,倏然疾退,吴采鳞却是宋别的亲传弟子,涌身而上,袖中打出一片银针,取辟邪前胸。辟邪知道这招厉害,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白驹过隙之间,长剑出鞘,将吴采鳞牵引银针的彩线一挥而断,吴十六生怕儿有险,抄到辟邪身侧,又是一刀,不愧是当年军中大将,这一刀有千钧之威,辟邪心中明白他这刀有威势却无攻势,强逼着自己闪避,便可带着儿全身而退,只是如果让他现在逃逸,便有无数的麻烦,无奈长剑回转,由下至上硬接一记,吴十六才觉心身剧震,辟邪已经一掌轻送,将他偌大身躯推得飞入屋去。
辟邪跟进房中,长剑压在他的肩头,左手在身后凌空指了一指,将吴采鳞从门外射来的暗器震飞,这时胸口气血翻涌,知道旧伤复发,不由厉声道:“你阴谋诡计不如我,武功也不如我,我样样都比你强,是什么令你就是不能膺服?你这次抢着要送绣工进宫,分明就是想行刺太后皇帝,不惜将儿送入虎口,可见你复仇之心犹胜当年,对父王的赤诚没有半分消减,难道我自残身体入宫复仇的决心还不值得你拿对父王的效忠之心的十分之一相待?我八岁随父王北征匈奴,一路坐在十六哥的马前,幸有十六哥拼死护我周全,那时十六哥可曾觉得我日后会是胆小怕死之人么?”
“不是,”吴声道,“二十万大军崩于面前,也不能使小王爷颜稍动。”
“当时十六哥为我挡去两箭,事后说的话十六哥还记荡?”
吴十六一字字道:“现在追随老王爷,将来追随主子小王爷。”
辟邪听他连语气都罕时一模一样,不心神激荡,从胸膛中迸出一串激烈的咳嗽,长剑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烛光下似水波荡漾。“十六哥是欺负我年纪小,当时随口乱说的么?”
“不是。”吴十六想起从前豪壮,热泪盈眶。
辟邪左手抚胸,微觉吐息艰难,雪白的面庞惨红尽染,似乎连剑也握不住,突然目中寒光一敛,剑尖直指吴十六咽喉,道:“十六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无奈这乘局自来以你为首,就算我有心放你生路,只恐你日后生事,令二十郎和宋先生不能服众,我只再问你一次,你愿重回我麾下么?”
“死在小主子剑下,也没什么!”吴十六盯着剑身上靖仁二字,道,“我只是不明白,小主子从小才高志远,为何甘愿作那贱人儿子的奴才。”
辟邪道:“十六哥当年为何跟随父王起事?”
“颜王爷立志肃清藩政,富国强兵,扫荡蛮夷,做的是汁一统的大事。”
辟邪厉声道:“不错。我在宫中,要杀太后易如反掌,只是她一死,洪凉东西群雄并起,割据汁,谈何天下一统的大业?纷争四起,百姓流离,说什么富国的梦?我现在不过是个宦,只得假皇帝之手,铲除藩政,竟父王之志,有什么错?我挑唆他们母子反目,亲属相残,报全家灭门之仇,有什没对?”
“小王爷!”吴十六双手握住长剑,颤声道,“我吴十六终于死调白,小王爷这些话为什没早说!”
辟邪笑道:“你给我机会说了么?”说着手臂一震撤剑回来,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气。
吴十六长身而起,放声大笑,道:“不错,我吴十六真是老朽糊涂,脸皮也厚,现在再想追随主子爷,不知道主子爷是不是觉得已经晚了?”
辟邪长剑还鞘,道:“不晚,我救十六哥这句话呢。”
吴十六扭头对门口的吴采鳞道:“把你手中的暗器收起来,快快请你宋伯伯和二十叔来,咱们爷们儿今天重聚,要好好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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