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梦凄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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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教好梦容易碎,杳无消息若为情?

  赵思乡一人坐在书房外间的松木方桌前,细嚼着今日的午膳。沈撷难得不在家,听说是蒙古太子宴客,连沈撷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会邀请他。后来,齐木格派青妮过来说是公主的意思,她现在有孕在身不便出门,便要驸马权做代替。

  思乡在沈撷出门前一再叮咛他要隐忍,怕在宴席上难免有人会出言嘲讽。况且沈撷武功早已恢复,更是叮咛他要诸多收敛。

  沈撷自是一再称是:“这点分寸我是还有的!你就不要担心了。如今已是掳将,人家会怎生说,早便已是识得……”

  见思乡语泣,惊觉失言,忙改口:“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你又何须如此伤神?便得你我二人相守,即若是人在京城仍不可得,如今又夫复何求?”

  “还之,都是我累你至深啊……”言半哽咽,知晓终不得整日厮守,只是两人皆是自欺,亦不提分离之事。

  沈撷将她抱在怀里:“情儿,于私,你是我终生唯之所爱之人;于公,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公私,若无与你相识、相知,便没得今日之沈还之。某技不如人,多失战机,束于敌手,已是上亏君恩,下负汝之深情。现今,又令你身陷敌营,险危难期,应是我对不住你才对!”

  沈撷语多感慨,思乡又岂有不知的道理?只不过别期渐进,人便难掩真情。

  “是我对不住你……还之,那道圣旨是我让舅舅下的。而如今却已是你的束手锏、锁喉符,舅舅劝过我,他说这样你一辈子都还不了朝了!可我……”

  “别说了,我都明白。”他深叹一口气,“我年少时多有所期,为盛名所累,终落得个有志难酬、有情难报、上下不得、进退维谷之地。如今思来,也算是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了!只是换而今,我倒宁愿与你退隐江湖,寻得个世外桃源不问世事,只求朝夕相对……”

  可惜,发现自己心意之时,已是为时晚矣!

  “若有所期,我愿陪你守在这荒漠之中,不离不弃!”思乡情急,只是——她不能。

  “胡说!你乃金枝玉叶之身,我怎可让你终生困于敌处?”他知道自己一辈子是不可能回到大明了,与情儿相守数月已是得,又岂敢妄为?

  “我……”思乡语塞,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许得沈撷,而别梦早已临近。

  “算了,等晚上我回来再说吧!”沈撷出门离去。

  没有晚上,没有再说,这怕已是今生最后一面……

  思乡忍着泪水,看着她在沈撷书房中的最后一餐,味同嚼蜡。突然,腥膻难抑,她扑在窗边干呕了起来……

  这便是她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公主,你瞧这个给小主子再适合不过了,只是绣个什么在上面合适呢?”青妮拿着一个大红的锦缎肚兜,笑着对坐在上的齐木格说。

  “你拿主意就好,绣个男皆宜的,才不会浪费了!”齐木格已经怀了八个多月的身孕,眼见孩子就要出世了,自然会准备很多的衣服用品给腹中的胎儿。

  青妮今个儿拿了好些个东西给齐木格过目,如今满皆是些小袄小裤子,还有蒙古人所特有的棉袍、斗篷。

  “奴婢觉得公主生的一定是个小公子。”青妮从小跟在齐木格身边,虽说是主仆有别,可情谊自也是非比寻常。

  “哪有这么说的?我到宁肯是个娃儿……”齐木格放下手中的东西,怅然所失。

  “这倒为何?难道是怕他长大后为人所欺?”青妮思索自有道理。

  你道这孩子血统名不正言不顺的,虽说蒙古也有很多达贵人纳了汉,可是孩子长大了多半会因为是“杂种”而受人鄙夷。有时候反倒是孩子还好些,至少不会有做的考虑,养在家中别人也欺负不到。

  “不止如此,我常听人家说,儿长得会多像父亲一些!”

  “公主——”对于公主的痴情,青妮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于主仆俩的对话,赵思乡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她略略想了一下,心中不难感慨,把还之交给一个这样不求回报爱他至深的人的话,自己也可以了无牵挂了。

  她幽幽地自后窗一跃而进,慢慢欺近头,而主仆俩这时才发现了她。

  “是谁?”青妮惊叫,一瞬间看清了来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公主说!”

  “你是什么身份,公主岂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她护在主子身前,可也不得不为此时思乡身上所散发的气势所震慑。

  “你……你快出去,不然我叫人了!”

  “青妮——”齐木格轻唤,从青妮身后站了起来,直视着嘴角略带微笑的赵思乡。

  “你先退开吧,让我和——颜红姑娘聊聊。”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确定了。

  眼前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与这几个月来的认知所不同,也许——也许她从来没有清楚过这是个什么人?

  “公主,我不出去,我得陪着您!”

  “既然如此,青妮姑娘就留下吧!我想公主不会介意的。”

  齐木格示意青妮将她扶到桌子旁坐下,又嘱她倒了两杯清水。而只一瞬间,思乡就坐到了齐木格的对面,拂袖轻饮杯中之水。

  “你——”青妮惊讶,这么快的身手,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齐木格也是惊异的,她想到这几个月来府里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子会武功,她还想到刚刚她可以在自己和青妮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身,那么,如果她想要自己的命呢?

  这个想法更是令她害怕,可是表面上还是镇定的试探。

  “招呼多有不周,我有身孕,所以已经习惯喝清水了!”

  “无妨,我也有孕在身。”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令主仆两人惊异。

  他说过,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个异母弟的;他说过,自己腹中的孩子只是个意外,而他一直不想要这个意外……

  那他——

  为什么?

  “不到三个月,比公主孩子小了快半年。”她引着齐木格的手,让她覆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

  “你这是做什么?向我家公主示威吗?你是什么身份?”青妮像个护窝的老母鸡,一下子扑了过来。幸而思乡身手敏捷,一个旋身便已站到了一旁。

  “姑娘何须如此激动?我今日便会离开此地,只不过是来和公主作别罢了!”

  “这是为何?”齐木格盯着思乡的腰腹,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了身孕反而要走,即使要走,又为何与自己说这些还暴露武功……

  “如果,我说我是情儿,公主应该不陌生吧?”她知道齐木格看过那封她写给沈撷的信。

  “你是情儿?”齐木格惊异的看着这个她从来没有如此细细打量的人,这个在沈撷心中无可替代的人。

  “谁是情儿?”青妮不明白,公主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姬,且在听到她的名字后如此惊讶。

  “你是他的发……原来如此!”

  这时青妮才明白,她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是此时才意识到那些原本的江浙口音早在今日一进来时变作了纯正的话。

  “公主,我在这里把还之托付给你了!至于我,会带着我的孩子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不必如此……”齐木格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形势逆转,是她抢了别人的丈夫。

  “我不得不走!”说罢,便转身一跃出了窗子,在园子中几个点步,飘忽离去。

  “你——”

  耳边轻声回荡着:“我已在书房中留下书信,待他归来自会知晓我的苦心……”

  “你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沈撷一进府就直奔了齐木格的房间而来,开门便急道。

  “我没想到的!她走了,就这么走了,是真的!”

  “你说什么?”沈撷激动地摇晃着原本就已经颇为吃力行走的齐木格。

  “我……”

  “驸马爷!”跟在身后的青妮看不过,抢夺了下来,沈撷这才理智地收手。

  “她有跟你说什么?你跟她都说了什么,她会走……怎么会?你给我个交代!”

  “我没,我什么都没说!青妮可以作证。今天下午,我明明只是和青妮呆在房中,她便从窗子进来,悠然而至,又飘然而走。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子,她说她走的时间该到了,她说她不得不走……”

  “你说什么?她怀了孕,怎么还会……这是不是——你没骗我?”沈撷言语混乱,又神情颓废退后两步,转而犀利地看着齐木格。

  “我怎么会骗你?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是你子!不……我早该想到的,这世上除了你子你还会在乎谁!即使那个人再生的才华横溢、貌无双,终究都比不过你心中的‘情儿’……”

  沈撷不想听她这些废话,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她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吗?会去哪儿,怎么样,什么都没说?”

  “哦,我想起来了!她说她留了一封信给你,放在你书房……”

  话还未说完,沈撷便已夺门而出。

  齐木格依旧地怅然所失,嘴里呢喃,这样的丈夫如何能让她心安?只怕沈撷此刻的心也随了赵思乡而去,留都留不住!

  “青妮,你快扶我过去!我也要看看那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公主,你小心些!”青妮担忧。

  原本就是快临盆的肚子,已是大得惊人。此刻却又疾走几步,上下浮动着,吓得青妮一颗心跳到嗓子里,不得安生。可齐木格却不管这些,径自快步随沈撷进了书房。

  “她走了,真的走了……”沈撷失魂落魄地站在书房的几案前,原本握在手中的信纸撒了一地,“就这样离我而去,终究是没缘是不是?……时至今日,还是不得相守啊……哼,哼……”

  那么今天早上的那些话,说来又有什么意思?

  他就像是没看见齐木格一般的,从她身侧游游荡荡地步出了书房。齐木格眼中的泪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丈夫对她的漠视已可见一斑,此刻自己又算得什么?

  “你要陪她走吗?她怀了身孕走不快的,你此时追上去还是追得到的!”

  沈撷微微一愣,身子停在廊下,却不曾回头。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会不会走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留在这儿,一辈子留在这里……”

  齐木格心中大喜:“真的么?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愿意留下来,一辈子都留下来,陪我,陪孩子!”

  无论如何,只要丈夫还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她此生如愿足矣!

  青妮将一切看在眼里,自觉为公主不值——堂堂的蒙古公主竟沦落至此!齐木格知道,这是她的悲哀,是她爱沈撷所必然得到的悲哀……

  “呵哈哈……”沈撷狂然大笑,“不知该说公主你什么?不管怎样,我是留下了,可烦请公主自重,不要说这种贻笑大方的话!她在信中说不让我走,我便一辈子留在这儿;她让我善待你们母子,我便从此不再伤害你便是。如何还能对我苛求?”

  说罢拂袖扫身离去,一步也不曾迟缓过。

  “你终究还是为了她,为了她……”虽然这个事实早在当年初见时便已知晓,可如今心中依旧滴血般的痛楚。

  她走到案几前,吃力地俯下身子捡起散落在地的信纸。

  “公主,你小心些!”

  “我要看看,看看这信都写了什么?”

  青妮扶她坐下,那隽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还之: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聚散匆匆,实属无奈!

  愿君以江山社稷为重,勿追随余归。

  在此拜别,堪永绝!

  虽常言之,古来和亲之计乃皆为拙拙下下之策。然,汝与诸汉家公主焉可同日语!

  吾明君之才智,出可将、入则相,今身在敌巢固多有受制,却仍可盘桓左右斡旋其中而众家莫之奈何。故,愿君能以己身之力报圣上之恩德。亦得思余之难境,进退不得,廿载孺慕,得以身守私情相宥。莫渎之!

  吾母常云,最难生在帝王家!我之无奈,君之亦然。仅能以吾辈小我静边关之争、成天下百姓之命,幸矣!

  不日前,偶得知余又有娠,欣幸。虽汝父子终将无法相见,然卿之子亦安能生于敌处?遂,忍痛相离。

  勿忘,汝之当日应承之事,莫再言伤害齐木格母子。

  而余亦将以子为意,终生言教,辜成慎才而不忘其父之志!

  情泣字相绝」

  当她颤颤抖抖地读完了整封信时,心中不由得一个激灵。

  “青妮,你会想到吗?谁也想不到的……她,她居然出身明朝皇室!”震惊,无措,后怕,全都坦现在齐木格的脸上。

  “什么?公主,她——”

  “谁也没有想到,撷的子居然会是出身皇室的明氏宗亲?我早就应该有所察觉的,那样的吃穿用度,那样的言谈举止,那样的措辞才进,岂是一般人家所调教出来的儿会有的?怕是我这个大元公主也是比她不得!难怪他会如此待她,难怪……”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青妮,今天这件事定不得对人说起!若是让人知晓,我们大蒙古国的都城、堂堂的公主府,竟可让一个敌人来去自如的话,那皇室的威严何在?况且……尤不得让父王和大皇兄知道,他们若晓得我的府中竟然豢养了明朝宗室,那么久……该如何是好?”

  “公主,青妮明白。你终究还是为了驸马爷着想,可他又是如何待你的?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

  “放肆!”齐木格一拍桌子,怒目瞪视着青妮。

  “青妮越举了!请公主责罚,切莫动怒动了胎气。”青妮跪在地上。

  “你起来吧!”齐木格知道自己反应太过强烈了,只因为自己最悲惨的一面让人瞧了去,有些恼羞成怒。可其实,青妮只是为了自己好啊!

  “青妮,你没爱过,所以不会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权当我上辈子欠了这个冤家的,今生来还吧!”

  “公主……”

  “没有值不值得,你不明白的,没有……算了,我去看看他吧!”又是一个叹气,“此刻,他是最需要人安慰的,尽管他从不曾需要过我……”

  “公主,你——”

  站在通往园的廊子下,果然不出所料的看见了那个站在亭子里面多时的身影。

  “我便知道你会在这里,毕竟这是你们重逢的地方!”她站在亭外,幽幽开口,又丝毫不像是诉说什么。

  如果说,赵思乡是沈撷子的话,那么她根本给自己找不到一个定位!

  “你想说什么?该知道的怕你都知道了,那还追过来做什么?”

  “我想你该把这封信收着,权作纪念也好,或是烧了,以免留人话柄!”她将折好的信纸悉数交到沈撷手中。

  沈撷讶异:“你看过了?”

  “我知道我不该看你的信,可人难免有好奇之心。我原本只是想知道你子——或者说我见到的颜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却未想到她居然会是出身明朝皇室。何其可笑,我这蒙古的公主府居然会豢养敌人?哼!”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还算是平静的沈撷,“我想她连身份姓氏都是造假的吧?若不是哪一口纯正的吴语,我怕也不会大意了!”

  “其实,她没有骗你多少。”很奇怪地,沈撷居然会开口解释。

  “她确实姓赵,已故忠义骁勇侯的独,自幼便是长在杭州的,你会听不出破绽也在情理之中。”

  “哦?一小小的勋候之后便能说出‘最难生在帝王家’之句,怕这大明天下还真是人才济济啊?”她不自觉地语出嘲讽。或许真的不是有意,然而身为一朝公主她很难不对自己的敌人抱着警戒之心。

  “你何必如此?”沈撷嘲讽一笑,笑齐木格的言不由衷,“赵思乡,雨情是她的字。若是你说‘帝王’之句,那是出自她母亲也就是先帝之洛宁长公主之口。身在宫闱,身不由己,难道公主不然吗?”

  “我……”齐木格语噎。

  “常在宫,自是能说出这班气度之语。你若还有什么疑虑,尽管说来!时至今日,我悉数答于你便是,莫要拐弯抹角,惹人烦厌!”

  “你——虽说相处时日无多,然而我便是对她好奇也不得?”齐木格有些气急。

  “好奇?虽说没得长久,可她尚还在府中停留了三五月余,你若好奇怎生不见前些日子来探听?偏若选在今天,是何居心,你我共知!”

  “你——”齐木格被他气得说不出一个字,好半响才说道,“我便好歹也是你子,这腹中亦是你的骨肉。你既已答应她要善待我们母子,为何又不能遵守诺言?我知晓你是定不会辜负对她发过的誓言的,可此时此刻,怎么就不能对我……”

  “啧啧,你以情儿之话来挟我?”沈撷震怒,“我心中早定此生只有情儿一个子,我的子也定要是她所出。时至今日,我尚还留至此,已是昨日的沈撷早已亡故,现而今哪还有姓沈名撷之人?我不过是你蒙古大公主的驸马罢了,你提她又能做什么?”

  “我知晓我这腹中之肉是你心头之刺,此生之大不幸也!可又如何?我们母子终究还是得仰你之鼻息的。良人,良人,我确实是所托非人!……我承认,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可你就偏不得拿出对她的半点心来待我吗?她是你子,那我又是什么!”

  “我不想和你争吵,多说无益!我和情儿注定今生无缘,此生难得再见,你便偏得在今时今日与我争吵,还嫌我的心境不够乱吗?”

  “你——好,算我自讨没趣!”

  齐木格潸然泣声,拂袖离去,摇摇坠坠间几次都恍惚若要晕倒一般,加上那硕大的肚子,看得旁人好不担心。可沈撷却是铁了心的对她熟视无睹,既无上前搀扶之意,便是连担忧恻隐之心都是没有的,仿佛恨不得齐木格一跤摔倒在地,连孩子带她自己的命都一同送掉才正合了他的心意,也不违背他对情儿所说的誓言。

  沈撷从来不知自己的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原来对于一个自己不在乎的人,他可以至此,原来……是啊,这世上除了赵思乡还有什么人值得他在乎呢?原来,什么也没有!

  终究,他还是一动未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