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韩淳的病情告诉给母亲时，虽然她还极力地维持着镇静，但宗浩看得出她那瘦弱的身体在微微地战栗着，就算她连头也没回，还在做着手中的事，但宗浩知道她一定积聚了全部的力量去克制心中快要迸发的感情。
“妈妈，跟我回去吧，去看看他。”
楚承率没有抬头，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漠然。在这个时候，宗浩想不明白她的思绪究竟飘到了何处。
“妈妈，你还不知道，当年外公在雄鹿岛放的那个人回来了，他竟然是——”
“我知道”楚承率平静地说，“他是韩延赫的另一个儿子，是韩淳同父异母的哥哥。”
“您，您竟然知道？“宗浩不解地看着她，“那您为什么不告诉韩延赫，只要他知道外公放走的是他的儿子，他一定会为外公翻案的，现在外公的案子只剩他一个绊脚石了，您当初怎么不去找他呢？”
楚承率淡淡地笑了笑，“你现在的样子就跟我当年知道这个真相一样激动着急，可是当我读完你外公的信之后我就完完全全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你外公比我们都懂得宽恕，他的胸怀不是我们能够达到的，但我也希望像他一样，不纠缠于前尘旧事。”
“不过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关于萧复的秘密，我也可以把你外公当年留下的信给你看了。”楚承率转身走进了里屋，取出一个厚厚的已被磨得有些发亮的牛皮纸包裹。她打开包裹，翻出了一封信来。
宗浩接过那封信，犹如当初接过母亲的日记一般小心，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去触及外公的灵魂，他的字迹，他的思想，他的感情通通凝聚在那一沓纸中。
我亲爱的小直，小率：
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里还能不能再见你们一面，如果可以，也许我会烧了这封信，而将亲口告诉你们我这一生所保守的秘密，但如果我们不幸天人永隔，那么这封信也算是一个作父亲的给你们的一个交待。
我此刻对死和磨难已经毫无畏惧，我只是心痛你们无辜地承受了我给你们带来的灾难，那根本就不是你们的过失，可是我这个作父亲的除了在深悄悄祈盼你们的平安之外毫无作为。我想你们会不理解我的些许行为，但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尊敬和爱让你们不同于一般的孩子那样和我划清界限，你们默默地扛起了这份苦难。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骄傲我拥有了你们这样一对有情有义的儿，如果来世，你们的父亲或许会为了你们活得自私一些，可是今生，请原谅我的选择和坚持。
我知道你们一直不相信我在雄鹿岛曾经纵敌逃跑，可是我必须坦白告诉你们，这是事实，我确确实实亲手放走了那个台湾军人。我知道这是违背法律和原则的，更不是一个的将军该做的事，可是我的确做了，因为我此生已经被缠绕在解不开的情意之中，我没有退路和选择。
我放走的那个台湾军人叫萧复，他是国民党中将萧震天的外孙。他的母亲叫做萧凝碧，在国共合作的抗战期间来到延安当战地记者。她不是很漂亮的那种人，却充满了灵气，她聪明而高雅，骄傲而热情，在那个炮火纷飞的灰白的彩里她仿佛是最绚丽的一笔。她让我们那单调贫乏的蒙着黄土的生活变的清新了，我喜欢看着她在我们面前神采飞扬的样子，那样子永远地镂刻在了我的心里。坦白地说，我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子，我知道这份感情是万分不该的，我是个有之夫，我的结发子，也就是你们的母亲还在四川老家望眼穿地等我回去。她是我的子，更是我的恩人，她们一家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还供我读书，把最心爱的独生儿嫁给了我，可以说我这条命是她们给的，所以我把对萧凝碧的感情压制到了心底，尽量不露意思痕迹，这是我的良心对我感情的最大程度的限制。我刻意地和她保持了距离，总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去照顾她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了韩延赫，我才在一份深深的失落中长舒了一口气，我想这个结果是好的，在“发乎情，止乎礼”的时候便将这感情熄灭掉。而如果作为朋友看来，她跟延赫又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都那么优秀，都那么意气风发，才气纵横，虽然他们也常常闹闹别扭，可我知道那只是他们格中相同的因素太多，都那么好强和固执，谁也不愿意拉下脸来让对方有个台阶下，我也就常常成为调停他们的中间人，我不知道对于这尴尬的角我改如何拒绝，只是当凝碧满脸忧伤地在我面前沉思的时候，我心里所有的隔膜又都消散了，我只想她快乐，我喜欢看她笑，哪怕那时她的身边是我最交心的兄弟。
也许这个故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发展下去，也许延赫和凝碧在这之后能够恩爱地一路走下去，那么我的悲剧和矛盾就根本不存在了，而你们也不会受到这莫名的连累。可是人生就是这么突然和惨痛，它逼得你去接受一个又一个始料未及的突变，就算你手足无措，头破血流，它也不会停下那残忍的脚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延赫会抛弃凝碧，因为我了解他对她的爱有多深刻，她是点燃他生命的一盏灵灯。可是延赫确确实实地抛弃了她，我接到他从宁州寄回的信时，我的心完全乱了。他跟我解释了很多，他对家族的责任，他肩负的重振韩家的使命，有很多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明白，也许因为我是个穷小子出身吧，可是在我的观念里，不论出身何处，一些基本的原则是不能变的啊。怎么能为了自己家族的繁华而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呢，那岂不是也害了那个人吗？可是我不理解又能怎样，延赫已经和赵家联姻，所有的一切都成事实，我还能劝阻他什么呢？而他一向又是个自负且执拗的人，我除了告诉凝碧一切真相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凝碧的反应令我吃惊也令我此生难忘，她的平静和漠然让我感觉好像她早已经觉察出了所有。我连安慰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她便已凄然地向我挥手告别，我记得那天她的孤独的背影，如同她来的那天，一骑白马，载着她满身的疲惫和伤痛，我一直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湮没于漫漫黄沙中，我那时竟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这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面，她一次都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伤心了，伤心得永远不可能回到这个地方。我知道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留下这个孩子，因为她倔强的外表下有一颗再柔软不过的心，她不会因为恨和艰辛而扼杀任何一个生命。而我，除了默默地祈祷和祝福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这个我爱得铭心刻骨的人，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的面前凄然地离去，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勇气留下。
我的孩子们，不论你们能不能理解我的这份感情，它就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的心底，一触碰到它，无尽的遗憾和酸楚就会一起涌上来。我把它尽力地埋得很深很深，不让你们的母亲发现，因为我知道这是对你们母亲的不公。
可是当几十年后面对凝碧和延赫的儿子时，我就没有了再选择和逃避的余地。因为我太清楚，这条血脉对凝碧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她在离开之后受了多少苦难，又是怎么辗转到了台湾，可是我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凝碧的力量和希望，我不能让他毁在我的手里。况且这个孩子也是无辜和不幸的，从出生之日便牵涉到这纠缠不清的爱恨之中，为了报复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惜报复自己的国家。可是他没有错啊，他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和人生，可是我们知道他这痛苦源泉的长辈们，没有理由不给他重生的机会。所以我违背了我所有的原则和权力放了他，我从那时起便做好了准备失去我的所有，只求得一个良心的安稳。
我的孩子，你们可以怪我，可以看不起我，因为我此生最对不起的反而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你们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可是我却将一把利刃时刻悬在了这个家的屋顶，惶然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宣判和惩罚。我只恳求你们，不要把这一切的真相告诉你们的韩伯伯，也不要让他知道这个世上他还有着另一个儿子，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亲眼目睹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从来没有轻松和快乐过，因为你们都没有看到过他曾经神采飞扬的样子，现在的他是黯然的，也是沉重的，我不知道每晚他有没有因为当年的事而辗转难眠，可我现在已经有些明白活在他那样的家庭的人是没有太多的自由和选择。我不想再雪上加霜地让他负疚和悔恨，就算我一早就知道是他揭发了我，我不怪他，因为这个宣判迟早要来，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他无心害我，他只是想保住他的家，他的家人。
我只想求得良心的安稳，如果我在现在死去，我想我是平静的。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为了还报你母亲的恩情，而割舍了我最爱的人，而如今我为了那个人，舍弃了我所有的一切。
我的孩子，这就是我最后想对你们说的话，我深爱你们，胜过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想将所有的悲剧结束在我们这一代人，而你们，我想你们没有包袱，没有宿怨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的孩子们，记住爸爸的话，不要让恨占据自己的心，因为那恨伤人也伤己。宗浩看完信，久久地将信按在胸前，好像是舍不得这最接近外公的机会。
“外公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宗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为自己这无法自主的命运，“他做了对的选择，也做了该做的事。”
“是的，他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以当他的子为荣，其实他低估了我和哥哥，我们怎么可能怪他，我们理解并支持他所做的一切，哥哥为此舍弃了生命，而我，也为此埋葬了所有的恨。”
“妈妈”，宗浩流着泪抱着她，“既然你已经放下了恨，就去看看他吧，不要让他带着人生最大的遗憾走，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楚承率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搂着儿子的腰。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好像无数人的低声地啜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