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就象一块冻僵了的土块似地硬梆梆冰冰凉,而从心里往外流出来的血,也是乌黑混浊,如同秋天的一阵急雨从灰粪堆上冲刷下来的小水流儿……
老汉苦着他的那张老脸,而他的内心更是苦不堪言。
他不敢去想,可又躲避不了地想着,心里的苦水就要把他淹没了。
从前的槐树塬百业兴旺,是何等的鼎盛辉煌,那感觉就象镶嵌在广袤黑土地上的一颗明珠。
但是现在,她衰败了,荒落了,已经到了让人不忍去看,让人难以想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步了。
西场里几百户人家遭遇了大难,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少不更事,一个个都病病怏怏东倒西歪地熬着日子……
自己的家族也落魄得不成样子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自己的这把老骨头还让人做贱……
这世道还有没有个人情公理?老实善良本分的人饱受穷苦和欺压,而那些狂野恶毒贼性的家伙却图腾发达?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的心有时候跳得很厉害,简直要发疯要爆炸,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心衰力竭,整个身soudu.org体也感觉如同坟头上被风吹起的纸片子似的……
但是,他不能发疯也不能爆炸,更不能就此倒下去。
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一从早到晚地阴沉着老脸,紧闭着嘴巴,在阎王爷还没有来这里找他的时候,做着那些不管他想不想做、愿不愿做都不得不做的事情。
“难道这真就是命中注定的吗?”
他在握着扫帚扫着满院子的枯黄的落叶时,突然想起了他曾经绝不相信也最为忿恨的那句俗话——“腊月羊,靠老墙”。
寒冬腊月,没有青草也缺少饲料,这个时候的羊是最难受最_4460.htm悲惨的,冻饿交加,死不了也活不起。
多少年来,很多人家都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属羊,尤其是腊月里出生的婴孩儿。
而一旦碰上这种情况,就痛恨婴儿带来了晦气,就感到大难临头了。
不但要烧香烧纸祷告老天爷宽恕家人的罪过,还得慌不迭地处置那不知世间凶险人心好歹而挣着闹着来到世上的小小的婴孩儿。
那婴儿不是被掐死就是被溺死,命好点儿的还有可能被送了无儿无女而家境上好的人家。
那年头,刚生下来就饿死或病死的婴孩儿很多,而属羊的却更多是遭受了亲人的灭绝。
但他曹仕德是属羊的,在整个槐树塬上是唯一的。
他的祖辈、父母只因曹家世代单传的缘由,就不管不顾地硬将他这条小命给留了下来。
结果,这些老辈们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只有母亲算是命长,总算将儿子拉扯大成了家,可也没有能够看到她的长孙出世就撒手归西了。
紧接着,正义的母亲又在生产时,悲惨地闭上了眼睛……
再看看自己的孩子,也一个个地遭遇了厄运:憨厚文弱的长子正义被狗咬伤疯死了,他的媳妇翠莲也死了;勤苦善良的次子正良被打成了残废,而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三子正宇虽然学有所成胸怀大志,却也不知逃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只有老伴儿和二儿媳还算健康顽强,是这两个女人在撑持着这个家呀。
曹老汉想到她们时,心里又欢喜起来:“我真是有福的人啊,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两个好女人吧,都让我曹家摊上了。”
“老伴在家里莳弄园地,照顾一家子老小,还要去关照那些活不下去的乡亲……”
“儿媳梦兰更是好啊,她种地收粮干他男人的活儿,还得给东房上担些挑水……”
“如果没有她们,我曹家早就垮了,毁了,她们是老曹家的福星、贵人啊……”
正在曹仕德一边扫地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曹武、曹茂臣从前面往这里走来。
老汉心里一紧,赶忙往旁边走开几步转过身去。
他不愿跟他们打照面,知道阴损的曹武不会放过他,但是又实在躲避不开,他就只好拄着扫帚对墙站着。
果然,曹武看到老汉木头似地立在墙角就哈哈笑着走过来。
他故做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曹老汉,奸笑着说:“哎呀,这不是西场里老主子吗?怎么扫起地来了呢?还真别说,扫得还真挺干净呢!”
曹茂臣也走过来,阴横地说:“这真是老天爷明理报应人哩。你家小三子真他娘地活坑人。喝了几瓶子黑水儿,就挑弄泥腿子造反革命,还他娘地把我斗了一回,这口气我可真是咽不下去啊……”
曹仕德不由得一阵心悸,他强撑着身子站在那里。
曹茂臣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老德子,你那混小子有信儿来吗?他惹下那么大的祸,把槐树塬搞得人仰马翻地,他自个儿却一拍屁股跑没影儿了,连累你家里人不说,还坑害了多少好人家啊,你咋养活了那么一个孽种呢?”
曹仕德身子哆嗦了一下,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子。
曹武又嘿嘿奸笑着说:“那小子跑不出中国去,现在全中国都在抓杀反乱分子,说不定他早就被逮住给杀了吧……”
曹仕德身子晃了起来。
他感觉两只耳朵嗡嗡轰响,五脏六腑翻来搅去,两条腿也没有了一丁点儿力气,两只手颤抖着向墙角抓去,接着身子就靠在了墙上。
扫帚“啪”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身子也软软地顺墙滑了下去……
曹武和曹茂臣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曹老汉终于缓醒过来。
他挣扎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倚墙根子蹲着,抖抖索索地向腰间摸出烟袋和荷包来。
他的双手抖得厉害,半天也没把烟装上。
他叹息了一声儿,就盯盯地瞅着烟荷包发起呆来。
这只荷包是郭玉君为他缝的,深紫色的洋布,正反两面各用金线绣着“福”“寿”两字,因为她是刚刚学会针线活儿,针脚儿很粗,但两个字却绣得很细很好看。
老汉眯眼看着,看完了“福”字又去看“寿”字,反来复去,几滴清泪落到了荷包上。
那团紫色在他眼前一点点儿扩大,慢慢地泛开漫延,变成了一团团一股股的迷雾。
迷雾扩散开去,漂浮着,流淌着……
怎么那么红啊?那是血吧?怎么那么多啊?那得是多少人的血啊……那么多的人在汩汩的血水里起伏挣扎……
太阳坠下去了,天空中残存着一抹儿血红的余晖。
曹老汉不禁哀嚎了一声:“三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快回来吧,咱塬上有你欠下的债,你不能不还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