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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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潜有诗这般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辩已忘眩

    今日小老儿如此云:草庐于偏境,混是心声喧。问君如何尔?身静情难安。满把相思泪,愁云笼青山。山气沉暮霞,倦鸟盼早还。此中有真意,语已凝噎。

    便是昔日繁华宫殿,已是蒿草凄凄;便是当日娇丽容颜,已成白发高悬。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白驹过隙,浑然不觉。待得回身之时,惊觉镜中苍老枯瘦。思及往昔朝暮,便是无言以对,只得清泪两行,便撒江流。江涌浪,月黯星稀。壶中空空,残杯对月,风声鹤唳。纵不至草木皆兵,却也是寝食难安。若要问个缘故,自然是说来话长。

    诸位看,小老儿并非无病呻吟故弄玄虚,且随小老儿去那囧朝一观,方知人世情态因缘际会,半点不由人。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万事不由人,愁煞相思命。怎得一袭地,将心向月明。云过风已静,树影尤森森。万山轻舟过,白发伴君行。

    便是落雪,一地素白,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琉璃瓦顶一层,便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宫红墙在雪中反倒郁郁的,说不出是个甚麽意思。倒是墙角的梅含苞了,可惜没人去看它。

    宫太监们穿着孝服,偌大的宫中寂静异常,只听得见落雪簇簇的微声,并着偶尔的几声咳耍

    亲王们各自归家进行斋戒去了,各部院大臣和员也去了本雅住宿斋戒。方才还人头攒动的隆栖殿此刻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案上放着掐丝镂空刻防汉的鼎,慢慢腾起股子气来。一儿的素白寡黑,低沉压抑的垂在每个人心头。赵壑刚换过粗陋的生麻布做的衣裳,拉着未曾逢边稀稀拉拉的袖口,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望着长明灯旁皇帝的梓宫,这就叹了口气。

    “赵大人,还请节哀。”福公公送上茶来,眼圈儿亦是红通通的。

    赵壑接过茶来颔首谢了,却也端着不喝:“先帝停灵这几日,我便都来看着吧…方才议定,先帝庙号做高祖…”

    福公公低声道:“赵大人,便是如何呼喊先帝,亦是不会回来的了。赵大人又何必呢?”

    赵壑摇头苦笑:“我自然晓得…但是福公公,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当年的头回子见着先帝时候儿…这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诸位看,这壑三郎并非普通人家,其母便是当朝高祖皇帝之胞,闺名唤作敏敏的崇娉公主。想当年,崇娉公主出生之日,东方紫霞漫天,云蒸霞蔚,时人无不惊羡称奇。时太祖皇帝为同平章知事,目此为异,特请名师悉心教导,诗词歌赋红德言,无一不精。京中人称“道千古娇娃,还看今朝齐家敏”。这位当年的赵十八岁时,奉父母之命嫁与刑部赵侍郎之子家赵世砚。赵世砚正值而立之年,时为马军都指挥使。赵家动人,温婉可亲。赵极子雄姿英发,侠肝义胆。两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第二年便生下一子名唤赵丘,自是疼爱有加。又二年得一子,唤赵良,奈何早夭,夫二人悲痛绝。好在一年之后又添一子,便是赵壑。可惜齐敏心力交瘁,诞下麟儿便亡故,时年二十五岁,当真是红颜薄命。赵世砚痛失爱,便不甚喜赵壑。且赵世砚自此不再续弦,赵壑便多在高祖同平章知事府上出入,深得高祖垂爱。待得高祖义师举旗成事,赵世砚荣升兵部侍郎,更是以军务繁重北方戎族成患为由,直接送壑三郎入宫随侍。

    入宫时壑三郎不过八岁,正是天真浪漫,又生得灵秀可人,与亡墓有几分相似。高祖皇帝四年不见之下惊而起身,口唤敏敏上前握住壑三郎之手。壑三郎年纪虽小,却已知礼仪,立即跪下磕头,低唤了一声舅舅。这一声,直叫高祖皇帝满目当年兄之情,不免垂泪。这便殷殷垂询,壑三郎口齿清晰伶俐,进退得宜。待赵壑正式入宫后,高祖皇帝心中始终记挂,这就下旨追封皇为崇娉公主,特准壑三郎以皇亲之身入宫伴读。还命宫人壑三郎一切吃穿用度,皆以皇子为例。

    这赵壑在皇宫一住便是四年。四年间与皇子们同食同寝,共同向学。高祖皇帝多次过问,得知赵壑聪明伶俐,过目不忘,这便大喜,多加赏赐。时常于朝政间隙招他来问答,偶尔考先贤之书,赵壑无不倒背如流。再考时政之方,虽是孩童,言语稚气,但对答如流,颇有见地。高祖皇帝爱而抚其头,笑曰:赵家三郎胸中果有丘壑,日后定是宰辅之才。这便愈加宠爱。

    奈何无常红,月无长圆。赵壑十二岁时父亲与大哥皆战死沙场。时赵家军因战败损兵,致使戎族得志,家族蒙羞,一时目为国之罪人。赵壑心中悲痛,高热不断,昏迷之中数日不得进米盐。高祖皇帝心急如焚,亲至榻前过问。不顾九五之尊,自执羹勺喂食。说也奇异,别人喂时,赵壑呕吐不止。高祖皇帝来时,壑三郎昏迷中竟只是咳嗽数声便将药食咽下。高祖皇帝自此每日皆来,亲自过问,赵壑方慢慢好起来。面对满朝非议,高祖只是一挑眉头淡淡道:“三郎年方十二,赵家纵使有罪,按律也不株连。何况三郎乃朕子侄,自小入宫,如同亲生。”自此之后,再无人敢妄言是非。赵壑因之袭隔位,且高祖皇帝以他天资聪颖,特命他入朝听政。时满朝文武或是饱学之士,或是战场宿将,偌大一个威仪朝堂,只得他一个小人儿。高祖皇帝对他十分宠爱,史曾记,一日殿前朝会,两位户部大臣对景州究竟是种麦还是种稻各抒己见争论不休,高祖皇帝心中烦闷。正叫他二人住口,却见壑三郎因朝会早起正是睡眼朦胧,且年小站不住,正东倒西歪的。这就亲自下去将他抱上龙椅坐在自己怀中,问他以为如何。小三郎眨眨眼睛,只道:“桑农一事,国之大本。民之所,国之所依。为何不问景州之农?”

    高祖闻言大悦,这便道:“所言极是。天下之事,合该天下之民共商之。古之有俗,地之有灵,该种甚麽不该种甚麽,岂是尔等说了算?”这便令户部依景州天时而定,言罢高祖皇帝亲自抱着三郎,大笑退朝。

    如今在想这些,便是伤心之极。赵壑想着,忍不住落下泪来,福公公看在眼里,便也是心疼如绞,上前闻言宽慰道:“赵大人还望珍重,虽说您不是先帝亲出,但先帝宠爱至深,您便是为着先帝,也要保重自个儿啊。”

    赵壑苦笑道:“可不是?待得送先帝下葬入庙诸事罢了,还需斋戒期,圣旨便都拟定了,明日就昭告天下,王以下文武员不得作乐,止丧服嫁娶。在京军民百姓二十七日内摘冠缨、服素缟,一月内不得嫁娶,一百日内不可作乐,四十九日内不得屠宰,二十七日内不得搞祈祷和报祭。”便又皱眉,“是了,服未除前,票拟都改了佣的,册文一律佣墨印。还得告之司礼监的公公们,唉…打从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三万次。对了,明日还要在隆庆门前行颁遗诏仪式…”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

    福公公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忙的上前拍他后背:“赵大人,自个儿身子骨儿还是要仔细的,总不能老仗着自个儿还年轻便不留心啊。”

    赵壑好容易缓过来,这经淡一笑:“福公公,我省的的,你且安心吧…对了…”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儿喧哗不断,喊杀声突地震天。赵壑一皱眉正要出去看时,一支箭嗖的射进来,定在离脚背只得几寸之地。福公公吓得软在地上,赵壑扬声道:“有劳看护先帝!”这便一个转身拔出墙上先帝宝剑,仗剑舞开箭雨冲出殿外。

    只见外头刀光剑影血水横飞,便是一伙儿杂衣装的军士子自东南角杀进来,周围护卫正在血战。军方从四面八方赶来,眼看现下敌众窝,凶险万分。

    赵壑立在殿下高举宝剑大声喝道:“先帝御剑在此,还不住手!”

    这就一顿,那些军士却只是摄于赵壑军威不敢妄动,但眼中神诡异,时刻准备伺机而动。赵壑一皱眉,朗声道:“便是先帝驾崩便要灵前动刀兵,实乃大逆不道!”

    “哈哈哈,壑三郎,你便总是先帝皇上的,难怪父皇宠爱你甚过他的亲儿子!”

    赵壑看过去:“郕王,果然是你!”

    但见乱军中立着一个手持血剑的男子,身长脸瘦,双目赤红:“赵壑,你便是甚麽身份,也敢服此斩衰?!”

    赵壑沉声道:“三郎自小没了父亲,便是先帝养大,待先帝如亲父,便又有何不可?”却又眯眼道,“郕王殿下,你便也是皇长子,如今父皇驾崩,你便如此行事,想叫先帝不安麽?!”

    郕王大笑,他身后转出裕王笑道:“赵壑,你和齐微生是一党的,糊弄父皇与群臣,今日我和皇兄便要替天行道清君侧!”

    赵壑将剑一横:“两位王爷,当今天下初定,皇上将大位托与榠王,又嘱臣辅政,便由不得你们放肆!”

    “甚麽遗命甚麽遗诏,分明狗屁不通!”裕王上前一步,“分明是你们趁父皇病重,假传圣旨!谁不晓得微生小儿身份低贱,既非长子又非嫡子,何德何能继承大宝?!”

    郕王亦道:“闲话少说,速速投降,说不定小王念在与你是表兄弟的份上,留你个全尸!”

    “好大的口气!”一阵朗笑突地响起。

    赵壑看过去,只见榠王齐微生骑在马上,正引着千余军将裕王乱党团团围住。榠王昂首道:“你们威逼宫,不尊先帝遗诏便是犯上作乱,昭文馆大学士赵壑苦言相劝仍旧冥顽不灵,可见天厌之!众将听令!速速将乱党拿下,反抗者杀无赦!”

    “是!”众将齐声而答,声势震天。立时情势逆转,乱党兵士或是被杀,或是被俘,另一些索缴械投降了,只余下几十人随了郕王裕王且战且退。

    榠王骑在马上砍倒一名乱军,见裕王等要逃出阵外,这就背身引弓,直至那方。赵壑冲杀在敌阵中见状大喊:“还请榠王箭下留情!”

    “他们是乱党。”榠王瞄准前方冷冷道。

    赵壑连忙奔过去:“可他们也是你亲兄弟——”

    话音未落,榠王引箭射出,裕王应声倒地。赵壑脚步一顿,这就愣在当下,旁边一个乱军趁机一刀砍在他背上。赵壑只觉一阵剧痛,鲜血喷涌而出。榠王齐微生大喝一声:“大胆逆贼!”这就一箭射死此贼,自个儿翻身下马冲过来抱住赵壑。

    赵壑看着齐微生,只觉着浑身血似要流尽了,缓缓道:“微生,不要杀他们…”

    “三郎,三郎!”齐微生双目圆睁,死死抱着赵壑。

    赵壑淡淡一笑,眼目望着宫墙上灰天际低声道:“若是死了,便将我葬在先帝陵侧,我便再去伺候舅舅他老人家吧…”说着含笑缓缓合上了眼睛。

    隐隐还听得见齐微生声嘶力竭喊着“赵壑壑三郎”,奈何赵壑只觉浑身沉沉,这便晕了过去。

    诸位看,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瓤红籽黑那是西瓜遍寻南山不见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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