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儿啊,你个有得无得,我这把秦权壶,总也与你随葬了吧。”
聚宝山望日暮暮,捧手一把杏春壶,坟前一摔各碎瓣,如此人死物不存,世事任欷?。死人送亡多感伤,坟前最后一祭罢,曾公公便率几随从,几马几乘扬长去,空余马蹄声,风尘起。
“哎,这便死人送吉了,这一身的白孝,也可就此解了吧。”
一口棺材下坟塘,死人终得归黄泉,就着坟前一堆烧纸火,送孝之人开始拆包头除束腰,死人白布火里化灰,如此污秽霉运通通消。
这便阿娇小姐巧巧小姐,还有那首充孝子的柱儿爷,一身不自在赶紧除去快,那朱七八朱铺长,一把白布火中烧,更得最后向着死人灵巴结声:
“朗儿爷哎,我朱七八这便送佛送到西,总也与着你稳妥妥护送到这百年地,这里山也好来水也好,端的富贵阴宅基,你个可也从此安安身来安安心,于着底下好好安魂的。”
这死人归葬一番工,填坟塘,垒坟墩,自是土工最后事。这一向送殡已然完结,于是乎仪仗撤人马散,死人帮闲各归各家好歇下,阿娇小姐便宜地主当得,却个一时留道伴,喊声来:
“哎,走,小官,我们这还要去到底下安隐寺走一遭的。”
“啊,是,去到寺里去,跟着讨杯僧茶吃吃也大好。”
于是乎曾家姐妹引头,同着小乌秀才父子,李泰佑公母俩,外加个祝儿爷,更跟屁虫上个朱七八,几人荡荡一路,就个下山去了。
“樟树何年种,
娑娑满寺门。
金身虚像设,
画壁尽尘昏。”
但见老树旧庙墙,下昼昏昏意满殿,安隐寺一派古迹象,小乌秀才随口吟,正为宋人苏?之《安隐寺诗》。
“哎,惜乎来,此安隐却非那安隐,然则不同所在寺,终也得安隐。”
苏?诗吟之安隐寺,当为杭州之安隐寺,不过总也水绿山青异曲同工,李泰佑竟也烂熟诗迹,跟随接吟道:
“龙虎青山远,
冰霜碧?存。
坊官敬人客,
顷刻具肴尊。”
“嘻,这便到了他庙里,总要先问着讨碗素面斋斋肚皮来,这一程爬山又下山的,可是一番力气肚肠饿的。”
这一说具肴尊,巧巧小姐一下乐,分外跟着豆腐老官挑馋虫:
“大叔啊,这安隐寺庙古菩萨老,破得没个一样好,就个一样好来没得赞,他们厨上做下的素面斋,好吃鲜来呱呱叫。”
“喔,便是他家素面做得好吃么?这便理当的,理当的,便是我家龙隐寺里做的素斋,也个素荤做来样样好,这天下的和尚庙啊,都个净素做出肉荤顶顶绝。”
用着豆腐素,做出样样荤,素鸡素鱼素肠肠,豆腐老官话说老本行。
“咦,巧巧你休要什么瞎说乱话,就个馋吃他家素面甚的?却个正事为啥来?”
难得一露少女馋吃相,当妹妹的立马遭话压,阿娇小姐难得一本正经姐姐样。
安隐寺直也安隐,偏殿侧门开,竟个隐然不觉有人气,几人径直入寺院,那阿娇小姐却也熟门熟路,一路兜转更向庙后去。
“大叔,你可知得?这安隐寺可也我家老熟所在,便是从前小时来,这老京里一到暑天里,便热得火炉一般,所以爹爹总也安置娘,带着我们过来庙里住上一阵,十天半个月,竟把个大暑避了,才个转去城里住的。”
原来这里总也儿时居留所在,一舍一屋一草一木几熟识,巧巧小姐有得一五一十说。
“哎,真也是,
枕石何妨更漱流,
一凉之外岂他求。”
张口即来陆游诗,正为一首《追凉至安隐寺前》,那柱儿爷也个秀才本色,少年腹中多墨水,跟着也追念:
“是啊,巧巧妹妹,便是有个一年吧,我个到京里来,也有随着你们到这安隐寺里住过的,这夜到真个全消暑,院里乘凉最适逸。”
“寺楼无影月卓午,
桥树有声风变秋。”
那巧巧小姐更追念,再是道:
“这陆游诗虽说也全道得那杭州安隐寺,那般直描景象来,却跟我们这头安隐寺几无两样的。小柱啊,亏你也还记得当初小时候,这安隐寺里住着,可也天天日日真安逸。”
“残历半空心悄怆,
岸巾徐步发飕?。
定知从此清宵梦,
常在沙边伴白鸥。”
谁知你个旧事感乐,一向禅房之中便听老苍声起,有人沉沉喉嗓,将着陆游之诗后四句诵将出来,随之感叹:
“唉,
安隐之处自安隐,
何分此隐非那隐;
山间隐梦沙边隐,
身隐到底还心隐。
小巧巧啊,既个隐来隐去隐到底,又个何分金陵隐来杭州隐?”
“啊,一笔师傅,便个你就在屋里的?”
听得人家叫着自己小名唤,巧巧小姐立时乐,张口巧唤声。
“哎,巧巧,便不是我个老秃笔在屋里,还有谁个在屋里的?”
这话说声音,僧舍窗格里探出个贼秃脑袋,歪头过来就见嘻嘻笑。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个所谓一笔师傅,正是面也黑道皮也黑条,横道竖条墨笔画,他个当是如何大笔挥洒天地间,挥毫泼墨直将自家嘴脸作纸张,张牙舞爪弄得自家满是乌?
这和尚露头实是大出人意外,那阿娇小姐见之无顾忌,哈哈大乐便个极嘲笑:
“啊呀呀,你个秃老师,怎就满头满脑满笔糊,弄得个满脸墨汁乌龟脚爪爬的?嘿嘿嘿,倒也象着个胡须到处乱长,似着谁家的昆仑奴的。”
“哎,古怪就数你阿娇,见面不念一声师傅好,就会秃啊秃的念得我个和尚头上无有半根毛。”
话说这一笔和尚说话实诙谐,你个嘲笑他自嘲,即便被着你个姑娘讥,也个假嗔不真怒,说人古怪自己先个百怪出:
“怎的啦?怎的啦?我个作画便又作到一头脸?自己怎就一点不觉着?”
“秃老师啊,你可要赶紧打盆水来日头底下当镜子照照,你个脸上一笔一划道,可是如何鬼画样?”
你个和尚越滑稽,她个小姐越可乐,乐来捧上肚皮抖着笑:
“哎哎哎,我看还就不十分似那一脸皮黑的昆仑奴,你个就是一拨一丛乱长胡须,前象杀猪卖肉的张飞张屠夫,后象两把板斧砍东杀西的李逵黑旋风。”
“去去去,什么张飞张屠夫,什么李逵黑旋风,他们个个是杀人的祖宗,生吞人的阎王,我个出家贼秃,可也比不得那般舞刀弄枪,顶多这般会个来舞文弄墨下,浪舍些白纸,空耗些墨汁,毛笔损来根根秃,我个便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和尚谐来和尚谑,口口声声我不作孽,双手一合真虔诚,善哉,善哉,罪过,罪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