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京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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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嘻,小官你可见得?那个外藩长相可也奇的,连须带毛胡子邋遢,竟是象煞画像里的昆仑奴的?”

  这夷人夷相,东洋的女子一般相,琉球国男子又是另一般相,阿娇小姐向来也不少见多怪,只是你个小官秀才初上京,有种见不多识不广,她个有意要来引着瞧稀奇。

  “哦,便是真为书里所说的昆仑奴么?这般模样真也为稀罕见的。”

  瞧那外藩肤黑毛密,何等毕恭毕敬作揖拜,小乌秀才果然大奇,脱口便个吟诵句:

  “昆仑家住海中州,

  蛮客将来汉地游。

  言语解教秦吉了,

  波涛初过郁林洲。”

  “哎,小官先生,这便是唐人张籍所作的《昆仑儿》,你可好记诵。”

  毛是毛,发是发,胡须一邋遢,那外藩黑皮焦肤真个昆仑奴样式,巧巧小姐也添乐,与着吟起续吟诗:

  “金环欲落曾穿耳,

  螺髻长卷不裹头。

  自爱肌肤黑如漆,

  行时半脱木绵裘。”

  如此各望各观瞧,各人认知各人觉,那里小姐秀才肆无忌惮,对人品头论足也罢,这里豆腐老官与那外藩老奴,早也远远相认默许下。

  便是众目睽睽无人觉,见那昆仑奴样外藩双手叉起拜,眼光投射来,与你个豆腐乌老官一交碰。乌老官心领神会吧,随你手势暗指向看,那位一表人才少公子,正为山北国儒生李泰佑,他个不禁悄点头,直是大欣慰。

  乡下人受礼总惶恐,乌老官见拜勤回拜,双手合起前后亦暗示,一边有你秀才儿子乌小官,一边有她阴房小姐曾巧巧。谁也不曾留意下,那外藩昆仑奴,一下看到秀才两眼亮,随后一下关注巧巧小姐,分明就是双目潮,赶紧佯装低头作势拜。

  熟也不识,识也不熟,道上之人行,道旁之人瞧,目送心会意,熟也不道识,识也不道熟。这昆仑奴样外藩自也非是别人,正为山北国正使护从四公,曾经龙隐镇头开起仁济堂药号的霍药师,更为赫赫有名霍大锤,盲侠故世子关门弟子半生子史兴山。

  熟也不识,那巧巧小姐见那外藩样,明明白白亲父女,却只把看作昆仑儿,真也相熟不相识。

  识也不熟,那海外儒生李泰佑再遇中国书生乌小官,清清楚楚少年同学友,却也不敢身份露,真也相识不相熟。

  熟也不道识,乌老官行走仪仗中,故地重游逢熟友,一不声张,二不出头,只有夹头缩尾,始终充他个豆腐老官老实相。

  识也不道熟,那四公位列旁观中,远人归国遇至亲,一不出头,二不声张,同样缩头夹尾,始终充他个昆仑老奴惶恐样。

  更有熟也不识识也不熟,便是一个朱七八朱铺长,人称霍药师他个总大熟,可是面对一个外藩来,他个竟是大不识,真把人当作了昆仑奴,这黑头黑脑见下好番嘲:

  “哎,这便是个黑炭公么,这般皮焦黑黑墨画来,可也比着成日里撑船照日头的快刀刘,恐怕还要黑出些骨头骨脑来,少见,少见,是少见的。”

  “哎,朱铺长,你还休要直笑话人家黑来,他个外藩黑是黑吧,却也那琉球山北国的正式使臣来,此番进了新京朝贡去,可也入了紫禁城,上了金銮殿,见到了皇上万岁爷,真个儿面圣了的,这便是任谁想得都得不到的荣宠,你朱七八十七八世都修不来的福呢。”

  她个高门小姐可以奚落人,却见不得你个下人也轻瞧人,阿娇小姐鼻管里哼声,对个朱铺长一番说轻蔑。

  “呀,啊?他个便跑上金銮殿上见了皇上万岁爷的?他这可是坟墩头上冒青烟,祖宗给着积了大大德的。”

  天上天大,地下地大,当中央里就数皇帝老儿大,朱七八朱铺长少不得眼热眼皮浅,兀自念念不绝称羡:

  “他个居然见了皇帝圣上面,真个是一个屁弹飞天上去,我朱七八真个一家罗门几世里,修都修不来的福的,修都修不来的福的。”

  “是啊,朱铺长,这回你可是从着针眼里看人,端的小瞧人了的,这谁能耐,谁人物,从来都不是以貌取人的。”

  与着路祭之人交错过,乌老官整顿下心绪,这才开腔说起声,油然思想起:

  “朱铺长,你便还记着这回三月三南山凹,可正也演了一出《昆仑奴》杂剧的。”

  “啊,是,便是说着那郭子仪郭令公的小婆子红绡,与着什么白面崔生偷情私通来,便是有个昆仑老奴给使了些邪门手段,最后促着他们私奔逃跑了。”

  看戏最是好风流,什么男女乱杂私情戏,朱铺长岂有不熟的?不过他个终究官家身份,心里爱一套,嘴里还要说一套:

  “便是这出私情戏,便是这出私情戏,一出戏做下来,可也能够噱着小娘子私奔老寡妇改嫁的,却是有些伤风败俗,有些伤风败俗的。”

  “哎,朱铺长啊,你便只记得那崔生私通了人家小妾,却不想起那昆仑奴台上还有几句好说教。”

  乌老官话说此,便是嗓子哑哑来,与着一段戏词念道来:

  “那卫长平曾牧马,

  苏属国也驱羊,

  传与你贤明宰相,

  莫欺俺粗坌的儿郎。”

  “哎,秀才爹你这一说起我便明了,那牧马的长平不长平我自不知,便是那苏武牧羊我个却是晓得的,那苏武可也是出使匈奴的使节,被着匈奴人一圈圈下来十九年的。”

  《苏武牧羊》也个好出戏,朱七八便是一点即知,随即一惊又一乍:

  “啊,啊,我又晓得了,秀才爹,你便说那苏武是使节,他个黑也似的昆仑奴也是琉球国来的使节,大家一样做是使节,总也不能太小瞧了的。”

  “啊,这便想不到老官大叔,听戏竟也听得这般细致来,这便一出《昆仑奴》我也有着看过几回的,这戏里正有这么一段念说,若个大叔不说起的话,我个竟也一下不记起的。”

  有其子必有其父,瞧着儿子秀才郎何等文采,居然他个老子也能戏词信口拈来,那巧巧小姐不能不赞。

  “哈,哪里来,便是乡下人闲来无事做,也就乡里演个戏来,我个还爱听有个喜欢,这便一耳朵调子进,一耳朵调子出,恰巧他个昆仑奴不昆仑奴说,正好记起它出戏里还真有这两句戏词来。”

  口说《昆仑奴》,心惦昆仑奴,眼见你个巧巧小姐,自家亲爹不相识,反也把看作了昆仑奴,乌老官心中如刀绞,暗自几神伤。

  “这等下作的戏文,家里娘才个不许我们看的,巧巧啊,你便休瞎言瞎话说。”

  一向里要与小乌秀才沾光,一向里又要跟秀才他爹讨巧,自家个妹子实在会取巧,做姐姐的当然大不悦,阿娇小姐无事找事训巧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