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懒婆娘的裹脚布臭又长,便那滥和尚的狗屁经悼亡经,也个又臭又长又酸来,一个一叶和尚阻道哭亡,经过几个道不道友不友的赶路人,总为礼貌起见,不免也要肃立起来睹空思人,一番默声哀悼下,相伴半晌不打搅,一不能离开,二不得作声。
如此一时辰不到也得半时辰,眼见身后日影拔高出许多,终听得一叶和尚低声又高声,再是一段痛切声:
“草深一魂忽风起,
侬不觉伊伊觉侬。”
正是一叹天地感,山谷之间陡起一股阴风,寒恻恻煽动人衣衫,小乌秀才不觉心中也一抖:
“哎,它个竟是鬼祟的?大合杨万里《晚归再渡西桥》:
草深一鸟忽飞起,
侬不觉它它觉侬。”
那一叶和尚高诵罢,却又来低吟: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小乌秀才听之也感:
“喔,他个便由黄昏说道夜晚了,竟是将着李商隐《贾生》诗后联,一字不改运用了。”
一叶和尚凑起一首七绝诗,随之中气一鼓,更为滔滔不绝祷诵:
“草木尘土终绝之极乐,
日月云烟无尽之西天,
君之一弃身,
乃至大全生,
我之可羡而不可直追,
独弃于世何等之孤只。
愿君魄散而魂归,
友之不得投怀还魂牵。
愿君假寐以托梦,
好之不能伴枕还梦绕。”
这便黄昏直诉夜晚,之后两句更道投怀伴枕,如此暧昧难达之意,一边几个道人不知是何听觉,小乌秀才入耳朵,总觉直是大刺:
“哎,他个一叶和尚,究竟交得何种知己之友来?如何着还为投怀送抱,莫非真还同床伴枕,到死还魂牵梦绕不得忘的?”
他个旁观旁听之人,道人是道人颜色,俗客是俗客态度,便是越听到后来,越是满口而出肉麻语,实在听不能听则个,那木崖道长终是忍无可忍,在侧出言相询问:
“哎,请问一叶大师,他个到底谁人亡故哉?却惹大师如此悲感伤怀则个?”
“咦,
痛哉,惜哉,
伤哉,悲哉。”
谁知那一叶大师兀自旁若无人,接续他个最后几声哀叹:
“魂兮梦兮归来兮,
呜兮咽兮窃促兮,
有情者自诩,
无意者默语,
呜呼哀哉,
尚飨。”
一叶和尚一感三叹,如此叹之又叹,鞠躬再三,随后再是敛手肃立,志哀祷告终得礼成。哀哉诚哉,一片肃然哉,山风嗖嗖林叶哗哗,众人一时之间犹沉浸,半天默哀之中不得回神。
倒是那一叶和尚,一番痛感大抒怀,十分淋漓身心则个,心归于身最先复神智,便是留意身旁已是添多几人:
“啊,木崖道长,这便不是妙空道长么?还有李道长,你们这便何时到此来的?”
“你个老一叶,这便作甚来的?他个何人驾鹤西归,你个却要如此痛悼则个,竟是作得如此累长的诔文来,叫人听得欲罢不能直是伤感则个。”
那空空道长总也好相识,见面大不客气,与你和尚问究底。
“啊,他便一位老伴故友的,于今不幸仙逝,直害我伤痛心怀则个。”
那一叶和尚话说道,便是假意摸下左右眼角,虽则无有半滴泪头的。
“哎,一叶大师,他个究竟哪位老伴故友哉?却是仙逝了的?他个莫非你个栖云庵中哪位长老么?”
便听个亲近之人逝世,那木崖道长终也最是关切问。
“非也,非也,他个仙去之人,却非我佛寺中人也。”
一叶和尚双手合十,先个阿弥陀佛先,与着不急不缓说话。
“哎,那一叶大师,我却也未听说你个寺里有新来挂单的师傅的,对了,对了,便依你个悼词所说,他个去年秋上与你相交会,他个到底却为谁人哉?”
木崖道长再细想下,总也不得而知其所称人头。
“非也,非也,我这位老伴故友,却也实非我佛门中人哉。”
那一叶和尚心有追思,说话愈是徐缓,阿弥陀佛再礼拜。
“啊?他个不是出家人?究竟何人哉?便是哪里来的俗家客,去秋开始与着大师便得君子交?若个真为你所称,相交契,彼知己,你我汝吾,不觉有汝浑然忘我的,当为人见人爱人惜人妒之英才哉,人人恨之不得交。如何去年到今春,我个一岛相住着,却个丝毫未有耳闻来?便他个佳客从到来到死去,竟是半点未透风,直到你个此地空祭文,我个才知居然会有此一号人物来。”
木崖道长不仅大疑惑,而且为着错过一可知己之人,大大抱憾了的。
“非也,非也,此友虽也可称尘中客,终也还为出方外,不是木崖道长一般之想象哉。”
一叶和尚真乃故弄玄虚了,东一拜来西一拜,却也不知他个拜礼是何东西。
他个木崖道长执着,那妙空道长心思还奇巧,眼见那一叶和尚虽个哀文长篇,眼泪鼻涕象煞是,不过回来神情之中,终也少有哀容,眼珠忽闪之间,更多了几许沉默狡黠,不禁心中一念,随之问道:
“你个老一叶,我且问你了,你个东拜西拜大哭丧,到底拜个甚哉?便是你个去了西天极乐的老伴故友,便正是葬到了此地了么?”
“啊?这个么,这个么……。”
那一叶和尚听此问,神情为之大不自然来,便是唔之唔之,言他而旁顾。
“好你个老一叶,你便究竟作甚戏来?你个在此装神弄鬼究竟作甚?这便老实告之还罢了,若个稍有欺瞒的话,休怪我个空空道倚老卖老,与这你个和尚大有不客气来。”
那空空道长眼见下,情知此地必定有异,便是手中拂尘一掸去,向着你个和尚假作威胁:
“说,你个究竟是何老伴故交,要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满把心思真号假哭来?”
“啊,这仙逝的老伴故友么,别人说来我还实在难为情,便是你个老空空硬逼问,我个和尚也就不得不勉为其难实话相告来,他个这位老友仙体啊,此刻还正在老衲的怀里,我个还不及掩埋的呢。”
这便诡计终究要被勘破,那一叶和尚至此嘻嘻乐,便是伸手怀中掏将出来。
“啊?你个究竟什么老友来?他个在你怀中的?”
道是死人臭皮囊,至小也不得怀里装的,木崖道长至此也恍悟,你个必然有诈。
“啊,这老友么,便正是――
草草杯盘却也供笑语,
昏昏灯火总能话平生。”
一叶和尚话说着,出手便见掌中托,一个兜圆的小瓦罐来,随手掀盖随口道:
“喏,便我个去年秋天从这处草间捉得来,邀着入我罐中同归庵,这便去秋到今春,尽着我怀里养活暖过冬来,却也寿有尽命有限,今早上到底不堪年岁一命呜呼了,它个一声噪来一声鸣,声声鸣噪我耳际半岁静幽,我个蝈蝈老友是也。”
“啊,便是个蝈蝈虫,你个老伴故交是吧?”
瓦罐开启无意外,里面除此无他物,一具灰灰褐褐僵死虫,正为一只秋来叫鸣的蝈蝈虫,那木崖道长意外的便要目瞪口呆。
“啊,原来是,原来他为如此个投怀还魂牵,伴枕还梦绕,原来是个傍身之玩虫,终日安于怀侧于枕,如此个朝夕相对晴阴叙谈来。”
便是小乌秀才一等人,如此见识之下,不禁都要开怀大乐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