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入红尘去,
令人心力劳。
相争两蜗角,
所得一牛毛。
且灭嗔中火,
休磨笑里刀。
不如来饮酒,
稳卧醉陶陶。”
码头之上但听船歇岸,有人随口陶陶诗吟,正为白乐天《不如来饮酒》之句,接下更听一声叹:
“哎,这登雅楼原为酒馆的,如何现今却又改作茶馆来?所谓煮酒不得改煮茶,罢罢罢,饮酒是为饮,饮茶也为饮,既然有得饮,总也聊胜于无吧。”
“啊呀呀,这便哪里来的客人哪?今朝逢着三月三,总以为都要上南山赶集场的,这便未有预先煮下茶来,这便要临时起炉灶,只怕着客人有无耐心候的?”
客到生意到,乌老娘忙要出门迎客,但见一老一随从,码头船上上得两位客,虽个布衣便服,却有不一般轩昂姿态,你个迎来自要几分殷勤。
“无事,这煮茶不便,还可泡茶,我这有自备下茶壶茶叶的,这便劳烦主人家供上些热开水,我个借你楼上坐定歇歇脚便是,至于银钱么,我个照例不会少付与你的。”
那老者目长而眯睐,转睛之间偶一定神,却为十分之犀利光芒,他个稍一抬手,那随从即有领悟,忙又下码头回船去了。
“那便好,那便好,一切全随客人意,一切全随客人意,我这便给客人备水去,我这便给客人备水去。”
乌老娘听得铜钱响,立刻两眼开,巴巴不迭附和声,全然个贪小利的店家婆一样式。
“哈,虽则酒馆改作茶馆了,这登雅楼看着却还从前样貌无多改的,难得,难得,我这便楼上瞧瞧,这一晃十年过,龙隐镇也有无大改观的?”
那老者自言自语,款款稳当步,竟着自寻梯子就升楼去。
楼上自有乌老官闲歇呢,他个见客也是忙招呼:
“啊呀呀,这位客人,你个便是要楼上坐么?这便邻河窗口通畅些,邻街窗口么,总也多些街上景致看,不过今朝是逢着三月三了,这街面总也大冷清,实也看无可看的。”
“啊,这有人之景是为景,无人之景便称不得景么?这热闹自有好瞧,空绝清静亦是可观的。店家,我便就邻街坐来,这便与着药店正对,一茶一药,同为草木,同为人服,正好,正好。”
那老者话说文雅,竟是有讲究无讲究,在着个邻街窗口坦然坐了。
“啊,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先生所说小老儿虽个有明不明,这茶同药总也利于人的,先生愿着看着那药店坐,正好,正好。”
店家公磨豆腐出身,低头哈腰猥琐形容,连忙一块抹布替着掸凳揩台面,掌柜兼做跑堂。
“嗯,这龙隐镇是无大变啊,除了你个登雅楼酒馆改做了茶馆。哦,怎个对家新出个月满楼来?这便是个酒家么?我便记得从前它个却是别行当的。”
老者坐定往外观,这乍看之下大变无变,细究起来却是大有异常。
“这月满楼啊,原是开着家南货店的。”
楼下一时不得送水上,乌老官自闲着,便陪客人聊说几句:
“这位客人,你便有些年头未上我们这龙隐来了吧?却还知道那里原是不开酒店的。”
“是,是,原先好似就为一家南货店的。这一忽啊,总有十年未到龙隐镇来了吧?这十年未到一朝到,却是眼睛一眨般,竟着老鸡婆变鸭,便你个登雅楼不卖酒了,它个南货店竟改挂酒幡来?”
那老者不禁感慨说法。
“啊呀呀,先生便是有十年不到龙隐镇头来啦?怪不得呢,一些陈年头老情形,你个反倒还大记得的。”
乌老官无别话,一味附和罢了。
说话之间,那名回去船上的随从便已回转来,手中捧着物事,脚下蹬蹬上得楼,而乌老娘也是将着灶头热镬提将上。
“爷,这便茶壶茶叶。”
年轻随从将着包布一开,其中便是一柄滴溜浑圆之紫砂壶,看着便知只为宜兴所出。
老者分明尊长,眼睛略一瞄下,便是吩咐:
“好,将着壶让着店家烫了去,茶叶好生加上。”
“哦,我便好生将壶烫了,热热沏上茶来。”
乌老官确是巴结,忙着要捧过茶壶去。
谁知那随从一下移手,更是交代道:
“你可千万要拿把细了,这可是一把杏春壶呢,可也值着不少银钱的,仔细一下碰了,你个无有的赔。”
“哦?客人用的便是杏春壶么?这便真是考究了,我个且要开开眼,都说它个杏春壶千金难求啊,直要贡到宫里去御用的,我个确是碰坏赔不起,碰坏就赔不起的。”
泥做的茶壶好比金子打,直惹得店家掌柜两眼放光来,他个双手恭敬捧。
“道儿,你且休要拿话吓人来,这茶壶虽说值得几个银钱,不过物件就是物件,再个大金贵,总也由着人使的。既有人使,难免着碰东碰西,这万一真个有所错失碰坏了,那也只是天意,世间哪有保全无损之物的?”
略微板下脸,老者便是训教下随从,转头改作和悦色,对着店家道:
“老哥,你便随意替着沏茶好,休要因着这身外之物,坏了人之惯常心境。”
“是,是,先生说的是,这金贵物事,我总也会得把细了,会得把细了。”
掌柜替着热泡茶,却也分明要手抖些。
“物是人非是,
人是物非是;
人非物非是,
物是人亦是。”
口中占占五言诗,非佛非道尽离妙,那老者身定而神飞,一点对过药店又道:
“这药店却还是药店,竟是十年都未有改的。”
掌柜正泡着茶呢,听言就分心:
“先生你便错了,这药店是还药店,不过早也换了店牌主人家的,这药店原本叫做仁济堂,如今却叫做瑞生堂,却为草桥居家人开着来。”
“啊?是么?它个竟是换了招牌的?换了主人的?你个不说,我个竟就难知。”
那老者一下又个漏空。
“是啊,如今草桥居家神医小居先生开着呢?先生不知是从哪里来?这小居先生如今远近闻名的,你个竟是大不知?”
乌老官弄了个托盘子,巴巴将着热茶壶奉上来,乌老娘瓜子点心零食也个预备下。
“啊,我原为江北来的,那草桥居家开着药店出名么,倒是早有听说的,不过他个什么神医先生的,我却是孤陋寡闻,少有听说的。”
老者手背去一试壶,那沏茶之水必是滚烫的,他个暂可歇歇再用来,随之又个闲说道:
“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街市商户也是一般啊,买卖好做与坏做,同样个店头,改换了招牌,卖酒改卖茶,卖货改卖酒,同样卖药看病,却又改了别家的姓。买卖不同生意在,竟是人走茶不凉的。”
“是啊,是啊,买卖不同生意在,人走茶不凉,先生说的原也在理,在理。”
学识好见解,看着你个先生非是等闲之人,乌老官紧着要拍捧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