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惠泉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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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埠墩以下一片水域,各路船只抛锚歇岸,偌大出江货船挤挤挨挨阵势,你条单桅客船傍靠其间,实也倍显单薄则个。这一日下来人乏肚饥,待当船只稳定下来,长随山大忙是生火造饭,不一时也就锅热油气,腾腾整个船舱间,乌秀才随口诗吟:

  “疾风骤雨天地暗,

  炊烟灶火饭菜香。”

  天地暗色之间,下游顺帆而上七八条大船,舱货满载隆高,船舷重负压低,苇席油布覆盖严严实实,一看便知此为官运盐船。民以食为天,柴米油盐人家必需,这柴米油自产自收好取,唯独这食盐,必得盐场熬制官办售买。这运河以下杭州府,即为两浙都转运盐使司所在,辖管松江嘉兴宁绍各地分司,舟车发往各地各府,江南几省盐运总责。

  “仔细了,仔细了,这风大雨大的,都给我仔细查点了,千万莫要漏水湿了货色,这官家之事可不得纰漏则个。”

  那盐船也是泊船靠岸,船工七手八脚一阵忙乱,耳听得其中吆喝声声,自是押船把头指挥连连。

  “这如今啊,官盐私办最是发财了的,这能够督运官盐的,非得有些背景不成。”

  这受雇于人走客船的,总也江湖耳闻多多,一舱人聚坐无事,几名船工便个开口闲聊。

  “是么?我便听说这河上船运,总也以江水帮最为势大。”

  小居先生也是江湖出入,大致码头心中有数。

  “居先生说的是,这南边的运河一路,总也江水帮占着势的。不过着么,这江水帮之中也是各有码头,各地码头首领又各领地盘,各有官府靠山什么的。”

  这客船把头自也见识多些,与你侃侃而谈:

  “这一家地成一家收,一码头碍着一码头,虽说同为江水帮,帮中各帮各码头的见利忘义,一条运河之中,为着船运争斗也是时常有的。”

  “是了,这江水帮如今家大业大,便是大首领四手龙王,即便有个千手千眼,总也有他个办理不到之处。”

  旁边之人跟着叹。

  “是啊,只说人多事难管呢,这一家之长也不是好做的。”

  小居先生也个点头是,这四手龙王史达宽,当年便是由西太湖发迹,二十几年渐逐势达运河长江,如今南面运河更是一帮独大,大则尾巴不掉,各地首领坐大难控。

  “不是说么,如今江南百姓有三害,一为官差之害,二为船帮之害,第三才是倭贼之害。不是有歌谣传么?

  官差到来丢金失银,

  船帮到来断手折脚,

  倭贼到来伤性害命。”

  那船把头一番唱吟,再是细说端详:

  “这倭贼狠是最狠,到得一处杀人抢劫无恶不作,要人性命总是大害。不过着么,倭贼到得一处不到一处,总也受害一时一地,其它地方总个害害不到的。

  那船帮河上河下控制,码头渡口无处不有势力,般般样样自定规矩,象我等这般好好运货走船,稍有不合地方,非打即骂实在霸道的很,你还得忍气吞声,有怨不敢出的。这船帮之害总还在河道之上,陆地人家也个害害不到。

  便是小巫见大巫,恶中还有恶人头,便是官府派下来差人,东差西差差死人,到得一家无一家的好。左个强讨,右个恶要,白吃白喝还要白拿着,白白与他总也不甘,稍有不顺他便是拿链拿锁,官家个木枷总也吓怕人。最最可恶恨煞人的,官差官差,他个坐地为差,不是今朝去了,明朝就不再来的。他是天天办差日日为害,一年到头敲你榨你来,直敲得你穷,榨得你贫,不到个骨头里出不出油水,便无有他们个死心。”

  一通话说义愤填膺,小居先生不由再叹:

  “是啊,这倭贼害则害个一时一地,那船帮却是害了整条河上,而官家之差,便是从古到今无时无地无人不害,真个万害之源万恶之首也。”

  “是,道是苛政猛于虎,从前宜兴地界上也出有三害,山上的猛虎,水中的蛟龙,还有就是杀了猛虎斩了蛟龙的周处,说到底这人害总也甚过野兽之害。”

  小乌秀才一边也插上话,果然是个两脚书橱,无有他书本未有读多的。

  “是啊,小官你总也要知道,这说到祸害,总难有比人祸害人更厉害的了。”

  不出门不知世事难,小居先生用意则个。

  “这大恶不如小恶,长痛不如短痛,所以还有歌谣传么?”

  船把头饮上一口热酒,再是清唱起:

  “遇着倭贼一刹痛,

  遇着船帮一时痛,

  遇着官差一世痛。”

  “是啊,这一刀杀头无知无觉,便是一刹痛。这拳打脚踢皮肉伤,养养好好一时痛。只有那官差三天两头刮地皮,你做得一日良民,便要受得一日恶管,真正叫做个一世痛的。”

  吃肉喝酒诅天咒地,中间骂恶人,主客虽则兴致有余,不过总也因着人在途中,明朝尚得一早开船,大伙各自分舱安睡去。

  隔舱板一拉前后无通,前面统舱通铺,几条汉子躺下便着,如雷鼾声此起彼伏,这一天下来果是劳累。小居先生主仆加之乌小官,后舱自是一块敞洁所在,这一日风雨未得出舱,手脚总也不得伸展,事闲人懒便是百无聊赖。

  “山大,你无事便可教着小官推推手么,权当游戏则个。”

  小居先生话说道,自家便是叠脚盘腿,一侧里径自打起坐来。

  “小乌秀才你看,这便是我家入门的功夫,便是外家弟子学了也无妨的。”

  师授之技再授之,山大总也来历交代清楚,与着相对端身坐,抬臂便与你架手搭腕:

  “你便全不必用力,随我手势而走便是。”

  “好。”

  这居家太极功,般般门道样样修习,却有这一式推手,最为简便健身之法。两人四手互为进退,你去我来客随主便,我敬你让反客为主,虚推空接自成一局。宾主分明,中道皇皇,修的是人有一心无管我他。经权互用,补短截长,习的是心有一意无论高下。小官虽个初学乍练,却是得心便应手,引进落空四两千斤,与着山大黏手不脱,竟是半个时辰推手不已。

  “神尤变化,

  俦测汪洋。

  沿路缠绵,

  静运无慌。”

  诸般虚行,画圆归零,两相撤力收势,一时罢手松快,竟个浑身汗湿淋漓,山大不由赞道:

  “看你不出小乌秀才个读书人,竟也这般好劲好耐力。”

  未等小官开口,一旁小居先生先有答来:

  “你却不知小官一则会读书,二则从小便有帮他爹爹磨豆腐,却个事半功倍,天成练就个好臂力呢。”

  “是,这每天豆腐一磨便得好多工夫呢。”

  小官再是顺口答来。

  “便是推手完了,也就打打坐吧,静静心。”

  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于是三人各向,归息宁气入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