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湾隐沙觜,
沙外仍奔湍;
是间以龙名,
信乃龙所蟠。
浮烟澹寒鉴,
断岸围清澜;
孰知面势要,
中有水府宽。”
宋人陈造作有《泊龙湾》,孰睡不知晓,梦次闻平安,如此一忽梦境,又个天光放亮,龙湾之上雾烟水汽,修船作工咚咚当当赶早劳作。这换板补舱之作,好作难作也费时日,拆得旧板换得新板,嵌隙抛光上油,桐油一层干透再一层,费时不费工,转眼几天下来。
话说是敲得锣鼓引得客来,这龙湾滩头搁船修作平添人气,过往船只自是吸引留意,道是棺材铺带旺纸扎店,你个尹家小窑自然也个添多注目。这几天过来,河滩头歇下好几拨船只,有者中途歇靠一番,有者特意窑上一观,贩货行商有得看货问价,到底是问者多要者少,好歹卖出几口缸盆去。
这船眼见即将修缮完工,只余两名作工留守收尾,东处西处修修补补,也不枉船家银钱给足,这河滩之上比之前两日顿显冷清不少。
头顶日头随时攀高,下游一条敞船破浪而上,分明也被坡上土窑吸引,竹篙一打摇橹靠岸,船上一伙计先个跳下滩去。
烧窑自有烧窑之苦,抟泥为器道道工夫,前面成品出窑,后面胚料又是转进,余烬未熄再起新烟。那尹家父子窑匠做来总也苦累,泥尘一头脸,烟灰一头脸,热汗呛泪一头脸,衣衫难整与个苦工无异。
那伙计转眼到得窑上,见人父子正个添柴轰火呢,伙计背身干咳一声道:
“请问则个,你家窑上可否订货?”
“啊,客人是要何等样……?”
尹窑匠闻声转头,话说半途一下讶住,脸上灰黑难见变色,再个开腔为之声颤:
“啊,是阿狗么?”
“水阿狗。”
边上杏春也是失声喊出。
“是,我是阿狗,房先生,我可终个找见你们了。”
水阿狗一声热切,才要拜身而礼,却被尹窑匠一个眼色止住,遂个高声道:
“我们这窑上啊,便是大器做不来的,要多便是中器小器,你家要货的话,现成的便是现摆的这些个,若是再要得多,给个时间定期,总也不会误了客人要货的。”
“是,我家要货啊,多也是中器小器,量也实在不会太多的,便是你个价钱合适,我家掌柜总也要与先订个一批来。”
水阿狗肚皮转筋快,忙也提声来应答。
“阿狗,你便是马迹山逃出命来了么?”
先生再个低声问。
“是啊,那天我便是在湾里船上睡着,夜来官兵一放火箭就个惊醒,赶紧跳到水里去,亏得有些水性,一气游出个火圈子,才得保了个活命来。”
阿狗左右观瞧,说话几分警觉:
“其他人可是杀惨了,我家井四爷被个官兵一伙先给围了,根本就没个活路,全家老小杀个精光,看着可是惨呢。”
“是啊,我也有听说了,井四爷死得实在冤的。”
先生一叹黯然,转念又问:
“那你呢?后来又是如何作法?你便到山里去寻过我们没?”
“我便想着你们是否也有遭殃,毕竟井四爷早有吩咐下的,无论如何要与你们联系下,我便想着连夜赶将过来,只是官军封了湖的,无论如何出路不得,我也是又急又怕,芦荡里躲过好两天,才是划上条舢板过得湖来。”
阿狗一气说来,当时紧急则个。
“那你便有进山了么?”
先生再问。
“哪有敢?我便是插着小浜才过到这边河里来,偷着看着就伏了不少官家船只,吓得再也不敢沿河上来的,于是就又回到个湖里去,过去无锡寻江帮的兄弟找我家史大爷去了。”
这史大爷即是四手龙王,江水帮的帮主头领史达宽。
先生忙问:
“那你家史帮主有无怎样?”
阿狗答:
“太湖里事体一出,我家帮主也知肯定有不好,出外避了回风头的,我也随他身边一直,年上看着无大碍,才与我家许爷一块着回了马山。”
“你家许爷是何人?便是许老鸦么?”
“是,如今许爷正是我家马迹山的新首领。”
江湖人称许老鸦,便是四手龙王手下干将许都江是也。
“是么?便是史爷命他来接替井四么?”
先生略有沉思,盯住阿狗正色问来:
“那你家史爷有何吩咐?与我有过什么交代么?你这年上回来,有无到山里去寻过我们?”
“房先生,我这还大奇怪了呢?我再偷着到谷里去找寻你们,怎个就人影全无了呢?你们却都个好好的么?怎就又会到这龙湾里来烧窑了呢?”
阿狗话说疑惑:
“照例平常我这河上总也不时船来船去的,竟就不曾用心岸上来多看上一看,要不是前两日遇着兴记船作的全把头闲话说起,直说这龙湾窑上藏了位高人的,我便想不到要靠岸上来,窑上探上一探。”
先生脸又一沉:
“是么?你们便遇着兴记船作的全把头了?”
“是啊,先生这边事我家史大爷是有交代给许爷的,他一听便猜其中必有奥妙,是否真个是先生来?所以前两日就派人来探了探了,不是昨天前天都有人来买货么?便是许爷派着人来试下有无异常,看着几次都个太平无事,方才打发我来细查端详,究竟是不是先生你们?”
水阿狗话说到此,一头茅屋忙观瞧,悄声问来:
“哎,房先生,你们怎就会搬来此处烧窑了呢?竟个就未遇着官府么?你们这边可都好么?鲁大叔呢?大姑他们可好?”
闻听此问心悲凄然,先生缓声而道:
“我们这便只有我与你尹婶婶还有杏春三人了,大姑鲁大叔还有柯老老他们,都已经死了的。”
“啊,大姑鲁大叔死了么?为何死的?便是你们也遇着官兵了么?”
阿狗闻之大惊。
先生一语尽道:
“阿狗啊,你便马上快走,告诉你家许爷,此处正在阴房团团监视之中,我们便是走走不脱了,你家休要再个来自投罗网。”
“是么,果真阴房暗伏着么?”
阿狗更是慌来,不禁四下观望。
先生忙个告诫:
“阿狗,你且莫要显着太过慌忙,只装做看货不中,自己回去便是。”
“哦,是了。”
水阿狗喉咙再个抬起:
“你这小家子土窑,怎个价钱比个人家大窑子还要得贵来?”
尹窑匠也忙抬声:
“哎,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位小哥,我这尹家窑价钱是要得略微高些,可架不住个活好货好呀,你中档的价钱买得上等的货色,保你有赚不赔的。”
“哎,你就嘴上说个好吧,我看这质地也未见得就比别家好上许多,看来总也不见多少划算来,我这要是不要还是回头再说吧。”
阿狗话说着,便个退步离开去,低声再说:
“房先生,有一桩事体我家许爷还让我告诉你,便是那霍药师的娘子还有女儿,都被那阴房曾公公带上老京城去了,据说汪大叔家的阿娇也一起呢,都被那曾公公收到府里认作女儿养下了,确是个羊入虎口了的。”
“啊?”
先生与杏春面面相觑,连到闻声出门一探的尹家婶婶,也是只觉寒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