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寿庆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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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老儿家住在扬州,

  三教九流样样做。

  家无片瓦立脚地,

  东西南北四处游。

  往东游,

  东海龙王请我吃寿酒;

  往西游,

  西天佛祖搭我轧朋友;

  往南游,

  南天门下碰着张四姐;

  往北游,

  北斗七星叫我老娘舅。”

  县界官道之上,笃笃行来一头大眼青驴,一仆在前牵绳引领,一老悠哉坐于驴背,酸酸尖尖哼来《诉身世》,山歌调闲适自在。

  眼前所到便是漕渡,水路陆路并交处,自起一舟车歇处,所起店名却也新意,名曰遭周客栈。宋人蔡肇有句:漕水应潮涨,堂下可遭周。这漕渡自涨潮水,大抵取意四方来客,客店遭周财源滚滚,自是雅俗的很。

  “爷爷,便在此处坐一歇喝口水吧。”

  那仆看着总有四十来岁壮汉,却要喊那老为爷爷。

  “也罢,这屁股正颠得麻来,就歇上一歇再赶路。”

  那老面红堂堂好气色,一蹬下驴矫健的很,实在也看不出多老之老,却要被人喊作爷爷。这老看似乡间村夫,细详之下大大区别,布衣便靴穿着仔细,昂首举止尽透仪态,脚下一步一稳当,且是显着几分尊贵呢。

  “店家,这茶、壶便是我自带了,你只须过来沏上水便是。”

  那仆拴驴请让一通忙,那老自在茶亭找位坐下,面朝大路敞敞亮亮,三月天里好个轻风暖阳。

  “吃茶要吃龙井茶,

  吃水要吃龙泉水。

  喔哟,您老这可是好茶好壶,暗黑沉沉紫砂老壶必是宜兴出,泡来油绿沉沉龙井茶叶实在是香扑扑。”

  那店家亲自跑堂帮添茶,自然也是眼尖心细到,一只铜炊壶倒水一条线,顿时间壶暖茶开叶,茶叶清香弥漫开。

  “好,正须这好开水,待我泌上一泡。”

  那老却也讲究,这第一泡茶原是夹生夹火,不直接泡来饮的,壶盖合上一泌去之,放回桌上再是掀盖:

  “这就给沏上吧。”

  “这位老爷,您可真是会喝。”

  这吃茶吃茶,有么叫做品茶,有么叫做饮茶,一边里夸说完人家雅致茶品,一边里便见着那仆也入得店里,顺手取个水瓢去到公茶缸里舀上凉茶,一口气牛饮,店家不禁笑道:

  “这位爷,你可也真能喝。”

  这日头半上欲高不高,路头多有赶路之客,客栈少有歇脚之人,一老一仆一坐一立,皆是默不作声,一味观风赏景凉快而已。

  “清明谷雨看山茶,

  芦?篷小船来呀摸鱼虾,

  铺条斑竹凉席请郎来呀舱板上坐,

  时鱼鲜虾待贵客人。”

  此时节那头漕河里荡桨来船,那矮篷船头自立一妙龄女子,黑黑健健声腔脆亮,一边里举篙而撑,一边里渔歌船调,客栈茶亭里三二客人,无不吸引侧目。

  “店家子大叔哎,请问个路来说,此地离开草桥,究竟还有几多路说?”

  住篙稍泊船,那船家女一番好问。

  “啊呀啥话说?你们便是往草桥去么?这陆路么总有七八里,水路么也就十来里便到了。”

  每日里多有客来客问的,那店家答话也周详,转头也有相问:

  “今朝这去往草桥的远客可就多了,姑娘你们莫不也会是,去往着给那草桥永庆堂的居老爷子贺那五十大寿么?”

  “哎,他家居老爷子大寿不大寿的倒也无关,我便只去寻他家的侄子,龙隐镇头瑞生堂的小居先生。”

  也就个船家女,十六七八大花姑娘,直喊去寻个后生郎没皮没羞。

  “啊呀,是么?这龙隐镇头开店的小居先生,近来也是大出名的,姑娘原是识得他的喔。”

  这草桥居家声名赫赫,小居先生亦是后起之秀,漕渡此去草桥并不远路,店家素来也颇景仰。

  “我家小阿弟的病便是让那小居先生医好的,他个医病本事可比神仙还灵的呢。”

  那姑娘话说喜悦,脸上自带几分怀春桃红。

  “是比神仙还要灵么?说也是,这居家门里出来的,可个个算做医仙人的,便是皇帝家生了病,也要请着去看的。”

  一个河里一个岸上,店家也是有攀有谈起来。

  “不过着么,这皇帝家的病却也是不甚好看的。”

  他们话说间,坐于亭中那老便是插了嘴,声腔竟个洪亮,也叫船上人可听见。

  “有甚不好看的?便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喽,难不成皇帝家还长了三头六臂,便是神仙也看不好的?”

  听你如此反调话说,姑娘便是大大不忿。

  “姑娘恁个敢说话,倒也有些道理,不过么皇帝即便真个三头六臂了,照着居家门里的本事,医总能够医得好来。”

  那老慢条厮理,端起茶壶再又悠悠道:

  “不过姑娘可曾听说伴君如伴虎么?皇帝家的病看不好自然不好要杀头,皇帝家的病看得好难免再有别样不好到时照旧要杀头。”

  “看不好病看得好病都要杀头,那皇帝有无道理讲的?我家还不如不给他看病了呢。”

  一听得左要杀头右要杀头,姑娘不免急慌起来,赶紧替着罢免了吧。

  “故所以啊,这草桥的居家便是不给皇帝家看病的,皇帝家老大面子相请着去到北边新京城去,他家便一直推着不肯呢,当今皇上也给他面子,不强着他硬要去呢。”

  那老便是讲掌故,好似个了解一清二楚的知情人。

  “是么?便不强迫着他家硬要去么?看着这皇帝家还算是讲些道理的,不来十分为难人。”

  至此大松一口气,姑娘转而表扬你皇帝,竟是个大言直口。

  “是喽,这皇帝还算讲道理。”

  大庭广众念皇说君,那老也一径个大剌剌,口无遮拦率性而论,全无一般上尊讳顾忌。

  “哎,哎,两位,只宜说古,不宜道今,诸位三皇五帝尽可论,这当今皇帝家事么,却也非是我等小民可操心的了的。”

  你自不怕话多闪舌头,我却惟恐口中出灾祸,那店家无事不欲生非,赶紧来与你们中间话止住。

  “那这位爷爷,我们便赶路去了,这便再会啊。”

  看你年岁老大,喊声爷爷也是应当的,姑娘客气告别。

  “哎,姑娘,这便再会啊,我们总有得再会。”

  那老被人喊了回爷爷,竟也大为开心,朝向着频挥手。船头过去船尾随,船尾摇橹便是船家娘,看着一脸风霜,面盘子却跟个女儿标致无两样,那老心头一嘻,不由个歪调随之唱:

  “娘女两个找情郎,

  今朝郎来啥人当?

  清水里红菱嫩个甜,

  弯角乌菱老个香。”

  “爷爷,这就走了吧。”

  看你一泡热茶下肚,浑身总也歇得闲来,那仆从旁催促声。

  “喔,这就走么?”

  那酸歌调意犹未尽呢,那老猛个被打断,有些不情不愿。

  “我便牵驴了。”

  那仆出门上路头,正个解驴绳工夫,只听远处轰轰之声,便是一队车马远远而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