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儿家住在扬州,
三教九流样样做。
家无片瓦立脚地,
东西南北四处游。
往东游,
东海龙王请我吃寿酒;
往西游,
西天佛祖搭我轧朋友;
往南游,
南天门下碰着张四姐;
往北游,
北斗七星叫我老娘舅。”
县界官道之上,笃笃行来一头大眼青驴,一仆在前牵绳引领,一老悠哉坐于驴背,酸酸尖尖哼来《诉身世》,山歌调闲适自在。
眼前所到便是漕渡,水路陆路并交处,自起一舟车歇处,所起店名却也新意,名曰遭周客栈。宋人蔡肇有句:漕水应潮涨,堂下可遭周。这漕渡自涨潮水,大抵取意四方来客,客店遭周财源滚滚,自是雅俗的很。
“爷爷,便在此处坐一歇喝口水吧。”
那仆看着总有四十来岁壮汉,却要喊那老为爷爷。
“也罢,这屁股正颠得麻来,就歇上一歇再赶路。”
那老面红堂堂好气色,一蹬下驴矫健的很,实在也看不出多老之老,却要被人喊作爷爷。这老看似乡间村夫,细详之下大大区别,布衣便靴穿着仔细,昂首举止尽透仪态,脚下一步一稳当,且是显着几分尊贵呢。
“店家,这茶、壶便是我自带了,你只须过来沏上水便是。”
那仆拴驴请让一通忙,那老自在茶亭找位坐下,面朝大路敞敞亮亮,三月天里好个轻风暖阳。
“吃茶要吃龙井茶,
吃水要吃龙泉水。
喔哟,您老这可是好茶好壶,暗黑沉沉紫砂老壶必是宜兴出,泡来油绿沉沉龙井茶叶实在是香扑扑。”
那店家亲自跑堂帮添茶,自然也是眼尖心细到,一只铜炊壶倒水一条线,顿时间壶暖茶开叶,茶叶清香弥漫开。
“好,正须这好开水,待我泌上一泡。”
那老却也讲究,这第一泡茶原是夹生夹火,不直接泡来饮的,壶盖合上一泌去之,放回桌上再是掀盖:
“这就给沏上吧。”
“这位老爷,您可真是会喝。”
这吃茶吃茶,有么叫做品茶,有么叫做饮茶,一边里夸说完人家雅致茶品,一边里便见着那仆也入得店里,顺手取个水瓢去到公茶缸里舀上凉茶,一口气牛饮,店家不禁笑道:
“这位爷,你可也真能喝。”
这日头半上欲高不高,路头多有赶路之客,客栈少有歇脚之人,一老一仆一坐一立,皆是默不作声,一味观风赏景凉快而已。
“清明谷雨看山茶,
芦?篷小船来呀摸鱼虾,
铺条斑竹凉席请郎来呀舱板上坐,
时鱼鲜虾待贵客人。”
此时节那头漕河里荡桨来船,那矮篷船头自立一妙龄女子,黑黑健健声腔脆亮,一边里举篙而撑,一边里渔歌船调,客栈茶亭里三二客人,无不吸引侧目。
“店家子大叔哎,请问个路来说,此地离开草桥,究竟还有几多路说?”
住篙稍泊船,那船家女一番好问。
“啊呀啥话说?你们便是往草桥去么?这陆路么总有七八里,水路么也就十来里便到了。”
每日里多有客来客问的,那店家答话也周详,转头也有相问:
“今朝这去往草桥的远客可就多了,姑娘你们莫不也会是,去往着给那草桥永庆堂的居老爷子贺那五十大寿么?”
“哎,他家居老爷子大寿不大寿的倒也无关,我便只去寻他家的侄子,龙隐镇头瑞生堂的小居先生。”
也就个船家女,十六七八大花姑娘,直喊去寻个后生郎没皮没羞。
“啊呀,是么?这龙隐镇头开店的小居先生,近来也是大出名的,姑娘原是识得他的喔。”
这草桥居家声名赫赫,小居先生亦是后起之秀,漕渡此去草桥并不远路,店家素来也颇景仰。
“我家小阿弟的病便是让那小居先生医好的,他个医病本事可比神仙还灵的呢。”
那姑娘话说喜悦,脸上自带几分怀春桃红。
“是比神仙还要灵么?说也是,这居家门里出来的,可个个算做医仙人的,便是皇帝家生了病,也要请着去看的。”
一个河里一个岸上,店家也是有攀有谈起来。
“不过着么,这皇帝家的病却也是不甚好看的。”
他们话说间,坐于亭中那老便是插了嘴,声腔竟个洪亮,也叫船上人可听见。
“有甚不好看的?便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喽,难不成皇帝家还长了三头六臂,便是神仙也看不好的?”
听你如此反调话说,姑娘便是大大不忿。
“姑娘恁个敢说话,倒也有些道理,不过么皇帝即便真个三头六臂了,照着居家门里的本事,医总能够医得好来。”
那老慢条厮理,端起茶壶再又悠悠道:
“不过姑娘可曾听说伴君如伴虎么?皇帝家的病看不好自然不好要杀头,皇帝家的病看得好难免再有别样不好到时照旧要杀头。”
“看不好病看得好病都要杀头,那皇帝有无道理讲的?我家还不如不给他看病了呢。”
一听得左要杀头右要杀头,姑娘不免急慌起来,赶紧替着罢免了吧。
“故所以啊,这草桥的居家便是不给皇帝家看病的,皇帝家老大面子相请着去到北边新京城去,他家便一直推着不肯呢,当今皇上也给他面子,不强着他硬要去呢。”
那老便是讲掌故,好似个了解一清二楚的知情人。
“是么?便不强迫着他家硬要去么?看着这皇帝家还算是讲些道理的,不来十分为难人。”
至此大松一口气,姑娘转而表扬你皇帝,竟是个大言直口。
“是喽,这皇帝还算讲道理。”
大庭广众念皇说君,那老也一径个大剌剌,口无遮拦率性而论,全无一般上尊讳顾忌。
“哎,哎,两位,只宜说古,不宜道今,诸位三皇五帝尽可论,这当今皇帝家事么,却也非是我等小民可操心的了的。”
你自不怕话多闪舌头,我却惟恐口中出灾祸,那店家无事不欲生非,赶紧来与你们中间话止住。
“那这位爷爷,我们便赶路去了,这便再会啊。”
看你年岁老大,喊声爷爷也是应当的,姑娘客气告别。
“哎,姑娘,这便再会啊,我们总有得再会。”
那老被人喊了回爷爷,竟也大为开心,朝向着频挥手。船头过去船尾随,船尾摇橹便是船家娘,看着一脸风霜,面盘子却跟个女儿标致无两样,那老心头一嘻,不由个歪调随之唱:
“娘女两个找情郎,
今朝郎来啥人当?
清水里红菱嫩个甜,
弯角乌菱老个香。”
“爷爷,这就走了吧。”
看你一泡热茶下肚,浑身总也歇得闲来,那仆从旁催促声。
“喔,这就走么?”
那酸歌调意犹未尽呢,那老猛个被打断,有些不情不愿。
“我便牵驴了。”
那仆出门上路头,正个解驴绳工夫,只听远处轰轰之声,便是一队车马远远而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