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柴桑郡,便是湘江流入洞庭的入湖口。
月前,称大汉皇帝尊号的蜀主刘备御驾亲征,惊动了孙吴朝野,因此,吴侯孙权不久前便亲至柴桑九江行宫进行督战。
九江行宫之内,此刻出奇的安静。
青石阶之上,吴侯孙权高大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他那紫色的须发也是冲天而起,此刻他正背对着阶下之人,竭力按捺着自己的焦虑与躁怒。
石阶之下,东吴大都督陆议左膝跪地,低首沉默,腰杆却挺得笔直。
这孙权十五岁便已接管父兄基业,成为了江东之主,这些年经历了无数的大风大浪,也让孙权的内心强大了不少,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孝廉了,因此,刘玄德御驾亲征,并不是让吴侯孙权如此暴怒的原因。
他此刻大发雷霆,是因为,方才他的股肱重臣,他节制诸军、抵御外敌的大都督,居然说,让自己向魏国称臣!
“陆卿的意思,是要孤向魏称臣?!”孙权用质问的语气低吼着,令人毛骨悚然。
“主公,请听臣一言。”
面对君侯之怒,陆议并没有乱了方寸,而是依旧波澜不惊,他抬起头用平静随和的目光,望向高高在上的君侯,用温润而平和的语气劝诫君主道:
“此番,刘备东进,兵锋正盛,我军士气低迷,而曹丕更是屯兵汉北,虎视江南,打算静待渔翁之利,意欲战后挥师南下,如我军以一敌二,则江东危矣,大势危矣。为今之计......只有暂时称臣于魏,方可免于腹背受敌。”
“可......降曹......”孙权紧皱的紫眉颤动着,似有不甘:“如此屈辱,陆卿可还有其它良策?”
“主公,为帝王者,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够撑得下屈辱,方能装得天下。”
陆议用他那冷峻而宁静如寒星的目光望着他的主君如是说。
“为......帝王者。”胸怀大志的孙权似乎平静了不少,如果此次能够稳住曹魏,成功打败名满天下的刘玄德,到时还有谁能够轻易挫败我大吴?
一想到这里,孙权再也没有说什么。
陆议见主公已经默许,便再无顾忌,继续开口说道:“依臣之见,为向魏国示友好之意,应将囚于我国的魏将,归还其国。
这样做,陆议是为了报答夏侯玄与曹羲帮助自己寻找鸣儿,履行自己的承诺,释放于禁。无论如何,那两个孩子也为鸣儿亲冒矢石,尽力过了。
孙权沉默半晌,才开口言道:
“于禁,原为魏国名将,位高权重,放他归国,应该最能表明我大吴诚心了。听说于禁,现今就在江陵府中,既然如此,那便释放于禁归国,再派遣使节一同赴魏,表明我江东立场吧。”
“吴侯英明。”陆议不禁松了一口气,毕竟自己不能直接指名要求主公释放于禁,对于处心积虑释放敌国重将这件事情,往大里说可算作里通外国了!
行宫之外,江水岸边。
于圭身中毒针,此刻正在曹羲的陪同下去江陵疗伤。而夏侯玄则独自一人在行宫外的江边候了良久,终于等到了陆议。
陆议来九江之前,便已通知江陵州府,将于禁转移到九江郡治,这并不算是私自释放敌将,毕竟此次于禁在荆州的各个事宜,是由自己来负责的。
算来,过不了多久,于禁就该到九江了。
陆议抚了抚夏侯玄额前乱发,为了救陆延,夏侯玄这些天的确一直在颠沛流离,也难为这个孩子了。
此刻,陆议眼神中竟是有类慈父的温和:“孩子,看到你,我就好似,看到了鸣儿......对了,我还不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眼,用清澈的眸子看着陆议,回答道:“我叫,夏侯玄。”
“夏侯玄......”陆议笑了笑,招手唤来远处的一名下属,那下属手中则牵着一匹刚刚长大的纯白色马驹。
夏侯玄看那马匹时,只见那马虽不过几个月大,但依然可以看出这匹马的深骏非凡。
“此马驹白如初雪,骏如飞龙,真是好马。”
夏侯玄不禁赞叹道。
陆议拍了拍夏侯玄的肩膀,说道:“玄儿,你我相识一场,亦属缘分。这匹马驹,是我坐骑‘白鸽’所生,本是我为鸣儿他,准备的十二岁生辰礼,今日一别,无以为赠,就让它,随你去中原吧......”
“原来此马,是送给我的.....”夏侯玄本就十分喜爱此马,但他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推辞道:“小子无功有罪,使得陆兄他......,小子万万不敢受伯父厚恩!”
“玄儿,生死有命,这不怪你。”陆议轻叹了一口气:“此马与你有缘,且议,眼见此马,便会想起犬子而心悲......还望玄儿莫要推辞。”
“.既然如此,小子谢陆伯父。”夏侯玄听了这话,不再推辞,他摸了摸那马驹的额头,那马儿也极为温驯的蹭了蹭少年的臂膀,似乎它也的确十分喜欢夏侯玄。
这时,远处的车马声已然响起,陆议明白,于禁已经到了。
“玄儿,我主已经同意,让于文则老将军归国,今日,你便可以与于老将军一同启程了。”
陆议向少年挥了挥手:“一路,珍重......”
“陆伯父珍重,我走了。”少年缓缓跨上小白马,回头挥了挥手向陆议告别。
晨曦下的江面,波光粼粼。江边荡起一片尘雾,夏侯玄纵马与于禁和几位亲魏使者、护送随从汇合之后,便沿着江岸纵马向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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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式乾殿。
皇帝曹丕一遍又一遍的细读着吴主孙权不远千里送来的称臣降表,内心激动的同时,也有些犹豫踌躇。
孙权称藩,对自己的诱惑的确是太大了。
可是此时助蜀灭吴,仿佛又来的更加实在一些。毕竟孙权是不是真的诚心归降,谁也不知道。
“陛下,王司空,刘侍中已到殿外。”
“快请进来!”曹丕听到司空王朗,以及侍中刘晔来了,精神为之一振。
“老臣,臣,参见陛下。”
身着九章纹朝服、头戴进贤冠、气度不凡的司空王朗,以及身着紫单衣的刘晔,朝着皇帝行礼顿首跪拜。
“两位爱卿快快请起。”
曹丕微微弯腰,做着虚扶的动作:
“此番东吴献上降表,或以为,应该举兵援东吴,一举吞灭蜀汉,或以为应该反助蜀灭吴,朕一时难以以抉择,因此请来司空,想问问两位高见如何。”
早就有想法的王朗听了此言,手捻长须,不假思索便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陛下,夫天子之军,重於华、岱,诚宜坐曜天威,不动若山。假使权亲与蜀贼相持,搏战旷日,智均力敌,兵不速决,须我军相助以成其势之时,然后宜选持重之将,承寇贼之要,相时而后动,择地而后行,一举更无馀事。今权之师未动,则助吴之军无为先征。且雨水方盛,非行军动众之时。”
曹丕听了王朗的意见,不禁拍手称妙,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士之高见。
“司空妙计,朕受教了。也好,朕就先来个两不相帮。不过……”曹丕微微皱眉言道:“这孙权的称藩降表,朕当如何裁处?”
“陛下不可怠慢,老臣以为,当加封孙权王爵,加九锡,以安其心。”
“不可,此举万万不可啊陛下!”
刘晔跪伏于地,急忙谏言道:
“陛下,权无故求降,皆因其外有强寇,众心不安之故,并非是因为畏惧我大魏也,故委地求降,一以却我中国之兵,二则假我中国之援,以强其众而疑敌也。今天下三分,而我大魏中国十有其八。吴、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天欲亡之也。臣以为,陛下宜大兴师,径渡江袭其内。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吴之亡不出旬月矣。吴亡则蜀孤。若割吴半,蜀固不能久存,况蜀得其外,我得其内乎!”
曹丕听了刘晔的建议,竟是有些犹豫。
刘晔所进的助蜀伐吴、再伐孤蜀之策,自己明白。
可是他觉得,万一孙权是真心归附,如若自己讨伐,岂不是寒了天下弃暗投明之人的心?
曹丕思虑既定,于是反驳刘晔道:
“朕以为,此计欠妥。人称臣降而伐之,岂不疑天下欲来者心?若如此做,日后欲归降之人必以此为惧,其殆不可!朕何不且受吴降,而袭蜀之后乎?”
刘晔听了曹丕的计策,竟不假思索就开始反驳了起来:
“陛下,缪矣!蜀远吴近,又闻中国伐之,刘备如若还军,陛下不能止也。今备已怒,故兴兵击吴,闻我伐吴,知吴必亡,必喜而进与我争割吴地,必不改计抑怒救吴,必然之势也!望陛下明察之!”
曹丕见刘晔再三劝阻自己,有些不悦,他皱眉说道:
“朕已欲封孙权为吴王了!”
刘晔听了这句话,脸色都变了,他顿首再次劝谏曹丕道:
“陛下,不可。先帝昔日征伐,天下兼其八,威震海内,陛下受禅即真,德合天地,声暨四远,此实然之势,非卑臣颂言也。权虽有雄才,其身份仅为故汉骠骑将军南昌侯耳,官轻势卑。正因其官微,江东士民才不服孙氏而有畏中国心。今我大魏不得已受其降,可进其将军号,封十万户侯即可,绝不可即以为王也。夫王位,去天子一阶耳。今陛下崇其位号,定其君臣,是为虎傅翼也。权既受王位,却蜀兵之后,外尽礼事中国,使其国内皆闻之,内为无礼以怒陛下。陛下赫然发怒,兴兵讨之,乃徐告其民曰:‘我委身事中国,不爱珍货重宝,随时贡献,不敢失臣礼也,无故伐我,必欲残我国家,俘我民人子女以为僮隶仆妾。’吴民无缘不信其言也。信其言而感怒,上下同心,届时,其战心加十倍矣。”
面对刘晔的长篇大论,就算说的再有道理,心意已决的曹丕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曹丕望着刘晔,哼了一声后,传来了侍者言道:
“来人,速令中书省拟诏,就说令太常邢贞持节,赴江东,加封孙权为吴王、大将军、加九锡、领荆州牧,节督荆、扬、交三州诸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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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始殿。
皇帝接见了吴国的求和使臣:都尉赵咨。
“吴王何等主也?”
曹丕忽然突发奇想,想试探一下这位吴国使臣的胆量与应对。
可赵咨并没有在曹丕面前折节示弱,他朗声答道:
“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
“哦?”曹丕见赵咨不卑不亢,兴致盎然的继续问道:“如何聪明仁智,如何雄略?”
赵咨答道:
“纳鲁肃於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於行陈,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荆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州虎视於天下,是其雄也;屈身於陛下,是其略也。”
曹丕见对方能言善辩,不甘居于下风,一向以文才自称的他又问道:
“吴王颇知学乎?”
赵咨不假思索,立即答复道:
“我主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余间,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而已。”
曹丕听了这话,又故作怒状,大声问道:
“吴,可征否?”
谁知赵咨毫不示弱,他冷笑道:
“大国有征伐之兵,小国有备御之固。”
“吴惧我大魏否?”
“带甲百万,江、汉为池,何惧之有?”
曹丕点了点头,最后问道:
“吴如大夫者几人?”
赵咨笑道:“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如臣之比,车载斗量,不可胜数。”
听了赵咨的话,曹丕陷入了沉思。有君臣如此,看来,东吴不可小觑。
最后,曹丕笑道:
“卿归国后,请转告吴王,朕欲求吴地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等宝物,望吴王勿忘觐贡。”
“外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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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魏使者早已快马加鞭,赶到了洛阳。
夏侯玄于禁一行人缓缓行了数日,到达这片密林的时候,天色已将近黄昏。
夏侯玄十分喜欢陆议所赠、自己所骑的小白马,一路上都在盘算着给马儿起什么名字好。
就在这时,惊乍突起!
“嗷呜......”林中的一声嚎叫令众人打了个冷战,马匹更是嘶鸣一声不愿向前,是狼!
本来一行人完全可以沿着官道缓行的,但是夏侯玄担心于圭伤势,因此执意要走近路,几名吴使本就肩负亲魏责任,既已知晓夏侯玄身份,因此也就不敢违背,可谁知竟因此在此地遭遇恶兽!
“上树!”一路上都不曾开口的于禁,突然用熟练的命令口吻喊道。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护送者本都是东吴好手,爬树自然不是问题,于禁本想帮夏侯玄一把,可是夏侯玄却拔出宝刀,坚定的守护在小白马身前,于禁略一发愣,竟然没有劝阻夏侯玄,只见他也‘噌’的一声拔出长剑,与少年并肩而立。
已然身在树端的吴国使者不禁暗叹,这魏人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登高之后,众人方才看清楚,是两只野犬,在与一只健硕的灰狼在搏斗,本就力量不足的两犬,此刻还在分心保护着几只小崽。野狼凶恶,在它的利爪毒牙的残杀下,不多时,三只小崽已经折损了两只,一条大犬也身受重伤,轰然倒地。
另一只恶犬则左支右绌,难以防守,眼看就要命丧饿狼嘴下了!
看到这一幕,于禁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这样的场景,是那么的熟悉,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昌豨大哥......”
“不要啊!”夏侯玄一声惊呼,将于禁从回忆中拉回。只见那仅存的一只小犬呜咽着躲避,两只大犬也已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全都倒地而亡。灰狼却不愿放过那可怜的小崽,仍然一步步紧逼过去!
夏侯玄捂住了双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却听到耳边‘噌’的一声剑鸣,再睁眼时,只见那大狼弓着腰,一副准备扑咬的动作,只是它的脊背上多了一柄长剑,原来是于禁在最后一刻飞剑而出,击中了灰狼。
“是......舍鱼......”
夏侯玄看清了于禁杀狼所使的那招剑法,原来正是于圭教给自己和羲弟的‘舍鱼’。
“呜......呜......”小犬此刻无助的趴在大犬的尸体上。夏侯玄将它缓缓抱起,那小崽不知是因为太过疲倦,还是被吓坏了,竟然安安静静的躺在少年怀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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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很快降临。
由于在林中耽搁了,一行人没有赶到客栈,便在江边一户农人家中暂住了下来。
月华如水,映照着江波,更是绝美无比。夏侯玄掬起一捧清水,美美的喝了一口,他用沾湿的手抚摸着小犬的额头和小耳朵,小白马也悠闲的舔舐着江面。
“你们说,给你们起什么名字好呢......”夏侯玄喃喃道:“‘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有了。”【注一:曹植《野田黄雀行》中的诗句。】
“今日,我帮狗娃消除罗网。”夏侯玄笑道:“就唤马儿叫做白雀,唤狗儿叫做阿摩吧。”
夜幕越来越幽深,‘白雀’与‘阿摩’静静地打着齁,月光,也是越来越柔和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