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之畔。
随着几棵大树轰然倒折,烟尘弥漫,残叶飞舞之际,一道人影猛地自林中倒飞出来,打水漂一般在地上弹跳几下,又嘭地一声,撞在一块江岸石上。
那人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背靠大石,艰难站起,按着胸膛,强忍剧痛,看着从林中缓缓走出的身影,不甘问道:
“我田伯光自问与阁下素昧平生,无冤无仇,阁下为何……”
林中走出的那人面容老成朴实,身形矮壮敦厚,皮肤黝黑,好似一尊粗黑铁塔。他眼神平静地看着田伯光,冷冷道:
“那些被你淫辱的女子,也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为何要害她们?”
田伯光一阵羞恼,怒道:
“老子喜欢,老子高兴,跟你有屁相干?你管得着吗?”
那黑壮男子缓缓点头:
“所以,杀你,自然也是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我闲得没事手痒了,宰个畜牲找乐子,跟你又有屁相干?你管得着么?”
“你……”田伯光咬牙:“想杀我万里独行,没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田伯光脚尖一挑,扬起一片沙尘,劈面打向那黑壮男子,之后一个侧身,全力施展令他得到“万里独行”诨号的高明轻功,几大步就掠出十余丈远。
“赤手空拳斗我单刀,不到五十招就打飞了我的刀,肩膀轻轻蹭我一下,就险些撞碎我整排肋骨……这等高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从未听说过江湖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妈的技不如人老子认了,但论脚程,天下间能胜过我田伯光的……”
刚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身后恶风呼啸,田伯光心中一惊,眼角余光往后一瞥,顿时骇出一头冷汗。
却是那黑壮男子竟紧紧追在他身后,每一步迈出,都缩地成寸般掠出两丈多远,掀起呜呜风啸,身法虽不好看,但速度并不比他逊色分毫!
田伯光暗暗叫苦,他受伤不轻,内息不稳,短途爆发还好,可长程竞速……
正担忧时,田伯光眼神一凝,面露凶光,盯着前方怒喝:“滚!”
却是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肩挎包裹,手提单刀,一副风尘仆仆赶路模样。
此地乃是江畔小路,左边是密林,右边是怪石嶙峋的江滩,道路狭窄难行,而高手竞速,分秒必争,田伯光没空绕开那年轻人,怒喝之时,一爪探出,直袭那年轻人面门。
那年轻人见状,手掌疾往刀把按去,田伯光心中冷笑:爷可是玩刀的行家,在爷面前拔刀,简直……
念头刚到这里,田伯光眼前倏地一亮,像是在漆黑雨夜之中,看到了一道划破夜空的耀目闪电,同时依稀听到了一声清越刀鸣,之后便觉脖颈一凉,念头中断,意识陷入死寂黑暗……
李雁行一刀“绝空斩”,斩松斩杀送头上门的田伯光,又收刀归鞘,看都不看田伯光那身首两分、死不瞑目的尸体一眼,只对着紧追田伯光而来的黑壮男子抱拳一揖:
“大师兄,您怎么来了?”
那黑壮男子,赫然正是百胜门大师兄,三英之首,陈武。
看见同门师弟,今年不过二十二岁,面相却像三十多岁老农的陈武,那老成朴实的黑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我押送一批家乡土产,进京给老爷、夫人供奉,刚至京师,就听说小姐已逃家十余日,遂奉老爷、夫人之命,自京师一路追踪小姐而来。不想途中撞上了田伯光这淫贼。”
李雁行笑道:
“原来如此。田伯光这淫贼撞上大师兄,也是他死期到了。”
陈武笑了笑,说道:
“李师弟这是欲往何处?”
李雁行道:
“三祖途经巴陵,欲往衡州府,试剑衡山派。我听说田伯光这贼子也从巴陵经过,往衡州府方向去,担心他冲撞三祖,便追了上来。另外,最近衡山派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很多武林人士都赶去观礼,现场鱼龙混杂,我担心三祖江湖经验不足,便想护送她一程。”
陈武点点头:
“正该如此。我听说,此次五岳剑派的高手,都要前去观礼,还有丐帮副帮主,青城派掌门人等多位成名人物。各种不三不四的下三滥也不少。小姐初次行走江湖,没有任何经验,若是无人护持,很可能吃亏上当。你既也来了,与我同行便是。”
“正要与大师兄同行。”李雁行道:“我还飞鸽传讯门主,告知了三祖行踪。以门主脚程,恐怕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赶到衡州府。”
陈武面露笑意:
“这最好不过。自嘉靖四十三年,真倭渐渐绝迹之后,门主已有四年未曾出手,谁也不知门主武功,精进到了何等境地。此次若是出手,必能石破天惊,震惊五岳。”
李雁行眼中满是崇敬:
“门主天人下凡,一手开辟前所未有的炼体武道,令我们这等没有内功天赋之人,也能练成一身好武功。以门主天人之姿,如今恐怕已经创出化劲之后,更高境界的功法了。”
……
杭州府,百胜镖局。
慕容英拿着一份抄条,步履匆匆往后院行去,途中所遇之人,皆恭谨避让道旁,抱拳作揖,口称二祖。
慕容英毫不倨傲,无论谁向他行礼,他总是面含微笑,一一颔首回礼。
十五岁的慕容英,身高已近六明尺,肩宽背阔,长腿猿腰,型体堪称完美,五官亦是俊朗非凡,面如敷粉,却一点不娘,鼻梁挺拔,浓眉如剑,目似朗星,英武潇洒,每每走在大街上,总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频频瞩目,流连不舍。
他大步流星走进镖局后院,来到一座有着小桥流水,假山竹林的园林小院中,放缓脚步,踏着碎石小径,不疾不徐地悠然前行。
前行一阵,绕过一座假山荷塘,眼中顿时映入一座八角凉亭。
慕容英停下脚步,凝目往凉亭看去,一看之下,眼中顿时浮出一抹深深的敬畏。
亭中坐着他的大哥慕容复。
他端坐石凳之上,双手按膝,眼帘闭合,气息深敛,神情安宁,乍看像是一位满身书香,温文儒雅的读书人。
可在慕容英眼中,四平八稳、安宁平和端坐着的大哥,却仿佛一座高不可攀、大不可计的巍巍巨岳,肩擎青天,脚镇大地,给他一种纵然天崩地裂,大哥亦将亘古如此,不动不摇,永镇天地的错觉。
慕容英眼神微微一恍,很快便收敛心神,对着亭中揖礼道:
“大哥,岳州府巴陵布庄飞鸽传信,找到小妹行踪了。她途经巴陵,欲往衡州,陈武已循迹追去,李雁行也跟过去了。”
话音一落。
慕容英耳畔,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哗水流声。
那水流声,初始只如涓涓细流,潺潺轻响,但很快,就化作垂帘瀑布一般,喧哗大作,至后来,更是如同钱塘起潮,声势滔天,似万马奔腾,如群雷震荡。
慕容英眼角微微一跳,抬首望向大哥,那仿佛钱塘江潮一般的水流声,赫然正是自大哥身上传出。
更有似被那潮声带起的,肉眼可见的漩涡气流,围绕大哥席卷呼啸,卷得他衣衫猎猎,啪啪作响。
慕容英眼中满是尊崇,又深深一揖,贺道:
“恭喜大哥,丹劲大成!”
他虽专精内功,却也兼习外炼功法,只是他既要读书科考,又要修习内功、剑术、轻功、斗转星移等等多门武功,时间、精力实在有限,这外炼功法,只练到了暗劲层次。
即便如此,他对这一道路的层次,却也知之甚详,知道大哥开辟的这条道路,暗劲之上,即为化劲,化劲以上,便是丹劲。
此刻大哥身上的声势,比从前他还在化劲之时,强了何止数倍?
显然是已更上层楼,丹劲大成。
慕容复缓缓张眼,深不可测的点漆双瞳之中,倏地绽出夺目精光,仿佛闪过了一道霹雳电芒。
随后“电芒”收敛,潮声平息,慕容复气机深深收敛,同时身上响起一阵轻微的关节脆鸣,体型竟在这声声脆鸣之中,稍稍缩小了一圈。
气息也变得更加宁静平和,令慕容英无论是用肉眼去看,还是凝神感知,都觉大哥仿佛变成了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在身的普通人。
他知道,这是大哥丹劲大成,已经将精气神凝为一点,浑融成丹,无漏无瑕,不到爆发之时,身上便再无半点练武迹象。
当然,尽管慕容复气机收敛,看似不会武功,可他给人的感觉,还是颇具压迫力——他已经刻意用缩骨法压缩了一圈体型,可当他挺身站起,身高俨然还是有着六明尺,仍比慕容英高出寸许。
这时,慕容复走出凉亭,接过慕容英手中的抄条,瞄了一眼,轻笑一声,道:
“剑试五岳,先挑衡山?呵,小妹气魄不小,她难道还想做三山五岳的总盟主不成?”
慕容英笑道:“五岳剑派,除了恒山派的师太们还算不错,其他都是不值一哂的下三滥,小妹做三山五岳总盟主,平白辱没了她。”
慕容复微一颔首,对小弟此言颇为赞同。
整个笑傲武林,在慕容复看来,都是一团糟污,能被他正视尊重的武林门派,只有两个,一个是恒山派,那一个就是南少林。
恒山派一群尼姑,居然比其他门派更有正义感,刘正风金盆洗手,嵩山派屠戮刘正风无辜子女时,其他人都冷眼旁观,就定逸师太一个人愤然出手阻拦,结果被打伤。
再加上当年陈道珺生慕容复难产之时,就有一位恒山派的游方师太,不避血光,极力救治,这令慕容一家都对恒山派颇有好感。
而南少林……
嘉靖四十一年,倭寇大举入寇,闽省告急,戚继光率矿工军团紧急前往闽省救援。
慕容复一为锻炼门徒实战,二为赚取赏银,三为学习戚家军战法,四为心中执念,遂亲自率领所有百胜门徒,以民间义勇的身份前往闽省,参与了闽省抗倭之战,一直打到嘉靖四十三年,真倭皆被荡平才返回乐清。
民间义勇当然不能随同戚家军一起上正面战场,这样只会拖累戚家军。
所以慕容复带着百胜门徒,活跃在侧面战场,专门阻截追杀溃逃倭寇。
陈武、李林就是在这一场场从嘉靖四十一年,延续至嘉靖四十三年的抗倭之战中,饱受生死磨砺,通了化劲关窍。
其他弟子当中,也涌现出大量精通实战杀伐的明劲、暗劲高手。
也是在这战场上,慕容复看到了南少林的武僧团。
作为出家人,南少林本可不理俗世事,反正倭寇也打不到南少林门庭。
但南少林还是派出武僧团,破戒杀生,抗倭救人,虽因练的武功只适合江湖争斗,适应不了几百数千人大乱战,更缺乏应对箭矢、火器的经验,以至伤亡颇重,但还是不怕牺牲,英勇作战,给慕容复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除了南少林、恒山派,其他武林门派……
这么说吧,在慕容复看来,笑傲世界的武林门派,就是一个个有活力的民间社团。
所谓正道,可比做“洪兴”,自我标榜正义,口口声声武林规矩、江湖义气、正邪不两立,可本质上还是烂仔那一套。
连所谓正派都是“洪兴”这类货色,魔教那群妖魔鬼怪更不必说,可以拿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事都敢做的“东星”作类比。
百胜门则是抗倭赚赏起家,做正经营生,如今日进斗金也不是靠武力欺行霸市,而是凭借高效的组织构成,先进的生产技术,压低生产占据市场,乃至做大市场——
棉布成本大降,售价就可以压得更低,原本消费不起棉布的百姓就能买得起,原本只能扯三尺布的百姓,就能扯上四五尺,这市场不就下沉做大了吗?
而百胜门主慕容复虽然只是个童生,但老爹是进士,如今已经凭参与扳倒严嵩父子的资历,升任了都察院经历司正六品经历,做到了一司主官。二祖也是举人在握,进士有望。
慕容复还在百胜山庄设文学课堂,聘请秀才讲学授课——自己也教授科举之外的数学、化学、物理等知识,甚至还讲“纪效新书”。
受慕容一家影响,百胜门徒也多有努力读书,积极参与科举者,虽至今未曾考出一个秀才,最多也就童生,但百胜门还是以士人门庭、书香门派自居,很是瞧不上其它武林门派。
对于百胜门徒们的心态,慕容复也没有纠正,因为他自己本来就瞧不上其它门派。
再说了,百胜门抗倭起家,正当经营,不扰民不霸市,武艺高强、精通战阵还读书科考,门徒弟子们有点傲骨天经地义。
这时,慕容英问道:“大哥,你要亲自去一趟衡州府么?”
慕容复点点头:“虽有陈武、李雁行随行护送,小妹安全无虞,但陈武二人可管不住小妹。爹娘叫我押她回京,只能由我亲自跑这一趟。”
慕容英遗憾道:“可惜秋闱在即,我脱不开身,不然就能亲眼见识一番大哥丹劲之威了。”
慕容复道:“专心科举,莫要分心。这大明现在还是读书人的天下,戚帅武功盖世,堪称一代战神,面对朝中大员,却也……”
叹息一声,他摇了摇头,又微笑着轻轻一拍慕容英肩膀:
“好好考试,今年中举人,明年中进士,到时候我慕容家一门两进士,也能算是真正的士人世家了。”
慕容英笑道:“其实以大哥天人之姿,若认真读书科举,也未必不能中举乃至考上进士。”
慕容复摇头一笑:“我可没那心思,去学八股文章。好了,你去温书,专心备考,我这便要启程,前往衡州府了。”
告别小弟,慕容复连行装都没收拾,两手空空离开杭州府,往湖广衡州方向赶去。
……
衡山县城,一间路旁茶馆。
近日衡山刘正风将要金盆洗手,大量武林人士前来观礼,城中旅馆客栈一时爆满,又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路边茶馆里很快就坐满了人,其中大半都是武林人士。
劳德诺与岳灵珊来到这茶馆,与梁发、陆大友等华山弟子汇合,讲起了福建一行的故事。说到林平之为阻止余沧海之子余人彦欺辱岳灵珊假扮的丑女,与余人彦打斗,却招数稀松,武功平平时,众华山弟子哈哈大笑,纷纷嘲笑林平之不自量力。
劳德诺又说起他与岳灵珊暗处旁观,看着福威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一个接一个被青城派杀绝,最终惨遭灭门,余沧海大摇大摆进了福威镖局,坐上总镖头座位时,陆大友又说了句俏皮话: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
于是众华山弟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茶馆里满是快活的空气。
正笑时,一道清脆女声,以轻蔑鄙夷的语气说道:
“所以……见义勇为者武功低微,为此惹上灭门之祸很可笑是吗?福威镖局满门被灭,连只是打份工混口饭吃的普通镖师、趟子手都惨遭诛连,也很好笑是么?
“你们或许还会狡辩,说青城灭福威,乃是早有预谋,处心积虑,可如果余沧海儿子没死,他一派掌门,总不至于迁怒普通镖师、趟子手吧?
“我听说,那福威镖局,不仅福建总镖局被灭了,还有多家分号,也被青城派挑得一干二净,有些分号甚至被青城派纵火,周围几十户无辜百姓皆遭殃及,房子给烧成了白地……
“青城派固然灭绝人性,可你们,拿别家灭门惨事当谈资,说俏皮话,哄堂大笑……这就是名门正派,西岳华山的弟子?我怎么觉着,你们跟青城派,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岳不群号称君子剑,就教出了你们这么一群货色?呵,难怪大哥、二哥总说五岳剑派,除了恒山,其它都是些下等货色。”
此言一出,酒馆里一片安静,华山众人先是一阵呆愣,旋即个个羞得面皮燥热,又愤怒不已,纷纷拍桌大叫:
“谁!谁在说话?”
“哪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敢对我师父出言不逊?”
“师尊清誉,华山威名,岂容轻辱?有本事站出来……”
正群情激愤时,那清脆女声又响起:
“行了,别东张西望了,连人都找不着,张牙舞爪个什么劲!”
直至这时,众人才终于找到了声音来向,循声看去,就见一个头戴帷帽,身着紫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茶馆一角,与他们这桌,只隔两三张桌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