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像是下午三四点的太阳,还没下山,但想干点什么却已经迟了。上有老下有小,想要潇洒走一回还得考虑因此产生的巨额机会成本。若是到这个时候还没闯出个样子来,难免就要心浮气躁地超速进入更年期。在东晋,年少成名的孩子太多,人才济济,像是一列满载的火车,在这个站台没有搭上车,后面站台上依然熙熙攘攘,哪能容你再挤进去呢?
但是,四十岁的谢安,这个超龄考生,现在却硬要觍着脸去求个官职,挤上这趟早已经满员的列车。他只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异样的眼神,哪怕他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本来,做官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谢家已经在朝堂上足够吃香,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谢安的父亲是谢裒,曾经做过高官太常,九卿之一,主管国家典制礼仪。在他的年代,更出名的是他堂哥,谢鲲的儿子谢尚。谢尚这哥们儿精通音乐,会跳舞,据说他曾自创一曲“鸲鹆舞”。但跳舞给自己看是风雅,给别人看就难免被看低,毕竟只有特殊职业的从业者才跳舞娱人,因而大家都想看,又怕他生气,不敢对他说。只有王导倚老卖老,在一次宴会上趁着热闹问他,可以跳给我们看吗?谢尚欣然起舞。谢尚书法写得好,清谈也拿手,总之什么都会。他八岁就被称赞像孔子的弟子颜回。有人气,也有实力。庾亮的小弟弟庾冰辅政的时候,朝廷对庾家很不放心,谢尚便作为朝廷的挡箭牌,先被派去管了江州,在庾家的步步紧逼之下不得已退到了历阳,做豫州刺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谢家人也成了一代军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桓温在长江上游渐渐牛气起来,谢家再次收到了朝廷危机的红利。此时,谢家守豫州的人选换成了谢奕。豫州本来是朝廷制约桓温的前线,豫州荆州本来快要剑拔弩张了,可谢奕和桓温的关系好。好到谢奕半夜三更跑到桓温家里找他喝酒,把桓温喝到要躲到老婆房间里。谢奕和朝廷的关系也不差。作为桓温和朝廷的缓冲带,谢奕吃香得很。谢奕死了之后有谢万,哥哥弟弟们轮番上阵,怎么也轮不上谢安。一个家庭,有厉害的人撑着,他继续做自己的老纨绔子弟,很是心安理得。
时间,地位,这些寻常的参照物在他这里,都没什么要紧。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剩下的那些,他都不在乎。不在乎,也就什么都不害怕。王羲之曾经和他一起坐船出海。路上遇到风浪,小船在浪里上下颠簸侧转,王羲之惊恐地要求开回去,谢安却依然吟咏长啸,游兴不减。
谢安“无所事事”,便在家里专业教孩子。谢家下一代,一大票孩子都归他管,多多少少传染了他从容自在的习气,哪怕天塌下来,也要洗好脸穿好衣服再去顶着。谢安隐居的那些年,孩子们常常去看他,他是一个长辈,也是一个朋友。让人尊敬,却不让人畏惧。在古代,这一点最不容易做到。哪怕温和睿智如孔子,他儿子还是挺怕他,见他在院子里走路都要汲汲皇皇。但谢安的子侄辈却很幸福,叔叔轻松自在,甚至还很幽默。有一年夏天,谢安的侄子谢玄光着膀子躺在院子里乘凉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谢安一大早进来,看到这家伙衣冠不整睡在躺椅上,也没喊醒他,就进了屋。后来谢玄听见声音,睁眼一看,伯伯来了,赶紧套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去拜见。谢安看着谢玄穿的一副波西米亚范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请安,给侄子减压说,你这和苏秦他老婆说苏秦“前倨后恭”是一个意思吧——你这个两面派,人后光膀子,人前穿得好好的,然而都被我看见啦!虽然是一个冷笑话,但却恰到好处地化解了谢玄的尴尬。
谢安教子每每用些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他知道这些孩子们的性情,知道怎样对症下药。当他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去拿捏他们的时候,他就不需要板着脸去确保说话有人听。谢玄小时候有点公子哥儿习气,喜欢收集香囊,腰上挂着香水手绢走来走去。虽然是一种时尚,但是谢安却觉得不妥。谢安不说当时的风尚是多么不好,也不简单直白地没收,痛骂一顿,写检查。这样太气急败坏,不够斯文。他不急不慢地和谢玄下围棋,约定,如果谢玄输了,就把所有的香囊手绢儿都送给伯伯。谢玄当然是输了,于是谢安一把火烧了那些香囊手绢儿,还轰轰烈烈搞得众人皆知,谢玄当然就明白了言外之意。
在谢家,家庭沙龙是常有的事情。谢安喜欢召集孩子们在秋高气爽的天气在院子里谈谈理想,下雪的天气里围在炉子边作诗谈艺,在这些最放松的时候,他也就看明白了每个孩子的性格。
过得快活,又受孩子们喜爱和尊重,本来是乐以忘忧的好日子,但现在,谢安却不得不出山了。谢家已经支撑不住他的清闲自在。谢奕死了,谢万被桓温逐出豫州,家族势力摇摇欲坠。他受过家族荣华的福,别人该上班的时候他在家玩,现在家族衰败,他必须站出来了。从前他在家里待着,人人都想请他出来做官。三请四邀。现在他真正要出来了,却没有红地毯,没有人放鞭炮,没有高官厚禄,做的是很早之前就被他拒绝过的桓温的司马一职。当年冷眼旁观着满朝大佬对谢安三请四邀却被无情拒绝的那些人,此时也还在。桓温的幕府里多的是看不起的讥诮。桓温北伐,在新亭举行阅兵的时候,大家都见到谢安了。有人就忍不住讽刺道:“当年您隐居的时候,到处都在传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现在您倒是出来了,现在天下苍生又怎么说了?”意思是也没见你多大本事嘛。有人送给桓温一种叫“远志”的草药,桓温随口问,这种草为什么又叫小草又叫远志?谢安在座,那个别人晒书他晒肚子的郝隆此时也在座,于是顺口讥讽说,这种草在山中就叫远志,出来了就叫小草。说完之后呵呵呵地看着谢安。谢安什么也没说,依然正襟危坐,但脸上却显出一点愧色来。
但谢安既然来了,光是嘲讽,并无法击垮他。他可以在狂风暴雨的海上岿然不动,自然也可以在政治斗争里温和沉稳,蓄势而动。更何况,现在桓温和朝廷对立,大的政治形势已经足够复杂。谢安很会看形势站队,他在桓温的幕府里做参谋,做了几年,因为谢万去世,辞职了。而后,又做了几年吴兴太守,做得也很不错。朝廷上的掌权者看谢安确实能够做些事情,履历又攒得差不多了,于是把他调进了朝廷中央,做皇帝顾问,侍中。具体的任务很简单,斗垮他家的老朋友,他的老上司,桓温。
桓温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但军事才能很高,也没有可以夸耀的家族背景,从小就没有名士包袱。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我就是要北伐,我就是要掌兵,我做事儿的时候你们少来七嘴八舌提意见。朝廷里的世家大族能允许吗?于是处处给桓温使绊子。桓温就更来劲儿了,你给我使绊子,我就把你搬走。先是仗着手上有兵,废了晋废帝司马奕,改立晋简文帝司马昱,给朝廷里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世家大族一个警告——我连皇帝都可以废立,你们算老几。但朝中王谢这些人,既没把皇帝放眼里,也没把桓温放眼里。这些从东汉起家里就出过九卿,掌握经典解释权的文化政治精英哪里能是你随便吓唬一下就怂了的?桓温也不来虚头巴脑的,上来就拿殷家开刀。安排人诬告简文帝的兄弟司马晞、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等人想要为晋废帝报仇,想要谋反。殷涓就是殷浩的儿子,当年殷浩跟桓温之间没少折腾。简文帝只敢哭,最后拼着不做这个皇帝总算保下了自己的兄弟司马晞,可其他人全部被杀。
当时朝廷里愿意出面去斗桓温的是太原王氏的继承人王坦之。简文帝临终,想要下诏把皇位让给桓温,当时王坦之是侍中,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份诏书,二话没说,在皇帝面前就把它撕了个粉碎。还把病入膏肓的皇帝教训了一顿:你居然讲你的皇位是桓温给的?这不是宣皇帝司马懿和元皇帝司马睿打下来的吗?真是糊涂!最后,原准备让位给桓温的诏书,从“自取之”,到“摄政”,最后到了“辅政”。
诏书到桓温手上,他气炸了。他南征北讨屡立战功不说,连简文帝的皇位都是他给的,居然只让他“辅政”?全程参与了拟定诏书一事的谢安被派去姑孰请桓温到南京来辅政。朝廷别人不派,单派谢安,是知道桓温不会把他怎样。谢安小时候,桓温的父亲桓彝就很喜欢他,说他“风神秀彻”。当初跟桓温称兄道弟,斗酒的时候把桓温喝到躲进老婆房间里的谢奕,正是谢安的大哥哥,桓温又是谢安的老上司,谢安来了,绝口不提桓温与朝廷的剑拔弩张,只叙旧,请人。桓温正在气头上,当然拒绝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桓温的气还没消,干脆带兵南下,说是要拜一拜简文帝的皇陵,其实是向南京朝廷示威。南京早就感受到了他的怒气,有谣传说桓温要来“诛王谢,移晋鼎”。这是把王坦之和谢安推到了风口浪尖。
朝廷很害怕,策略很简单,既然你要抓“王谢”来出气,我就把他们推给您,任您处置。于是派了王坦之和谢安去新亭接桓温。王坦之有些慌乱,手里的笏板都拿倒了,自己都不知道。谢安却脸色不变,迎了上去。一路走来,谢安明明白白看见斧声烛影,在房间里的围屏后,藏的都是兵士。桓温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吓死你们这些只会动口的白面书生。没想到,谢安走到他面前,劈头就问,桓公,我听说大将驰骋疆场,守卫四方,您把兵士藏在帷帐后面,是什么意思呢?
桓温反倒一愣,没想到谢安根本不吃他这套。你来吓唬我,我不怕。你当真能把我杀掉吗?桓温这次声势浩大的吓人行动,竟然就以谢安的一声喝问告终。桓温拜了皇陵,回去不久就病了。
桓温病中依然咽不下这口气,要朝廷给他“九锡”——这是九样礼器,朝廷把它们给了一个人,就等于同意了他把皇帝取而代之。谢安又明白,人说“老小”,人到了老年,总有点偏执的小孩子脾气,况且桓温这种本来就大刀阔斧、什么都不在乎的老爷。谢安只命令袁宏反复修改《让九锡表》,“拖”得桓温终老于人臣的位置。
桓温病重,谢安还去看望了他。不管是作为通家少年,还是作为朝廷的代表,表示慰问的礼节总还要有。桓温看着谢安走进来,感叹说,我的家门很久没有这样的人进来了!他现在已经放下了对朝廷的不满,剩下的,只是对谢安风度德行的敬佩。
从此,在朝廷上谢安的威望与日俱增。不仅妥善完成了桓温死后桓家势力与中央的交接,也最大程度上团结了互相看不顺眼的士族,他也高居尚书仆射、扬州刺史,领中书监、并录尚书事。
这时候,前秦的统治者苻坚已经统一了北方,开始计划向南方进军。南方打算重建“北府兵”,应对可能的战争。北府兵的统帅是焦点人选,开会围坐的时候,各家心里都有个名字,却又不愿意提前透底,眉来眼去,合纵连横之下,都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牌。倒是主持人谢安大大方方站起来讲,我推荐谢玄。就是他那个光着膀子看星星、热爱收藏香囊却被他一把火给烧了的侄子。
那些打着算盘斟酌着试探着的家伙,被谢安坦坦荡荡的“内举不避亲”噎了一嘴,但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来,只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就看看谢安提拔自己这个年轻的小侄子,最后做得怎么样吧。
但谢玄是谢安二十多年隐居生涯最重要的成果,哪有什么笑话好看。之后的淮南之战、淝水之战,东晋都以少胜多,保住了半壁江山。作为朝廷指哪儿打哪儿的“军锋”,谢玄却继承了很多谢安式的生活乐趣,血火兵燹之外,另有人生。他从谢安那儿继承了爱钓鱼的习惯,驻军在外的时候,曾经钓上鱼来腌好之后给伯伯和妻子寄回去,别人家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谢家是“咸鱼千里寄相思”。
传说淝水之战时,谢安正与友人下棋,消息传来,谢安看了一眼战报,又继续落子。事关生死存亡,倒是友人焦急,棋也下不下去了。谢安还是安稳下完这局,才告诉他,小儿辈,大破贼。
淝水之战之后,谢安又执政两年。盛极而衰是人生的道理,权力和威势都是人人争相觊觎的东西,况且皇帝长大了,也总要在大家族的争锋里分一杯羹。谢安便想要重新回到东山去隐居,但志向终于没有达成。
传说他死的时候,刚开始在广陵步丘修建新城,想要修完了新城就出海玩去,却没想到就此病了下来。人病了,没做完的公事却也要有个交代,八月的时候,谢安在病中回了首都建康。车到西州门,忽然停了。他便有些惆怅地说起自己从前的一个梦。他说在与桓温周旋的时候,他总担心自己活不久了,有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桓温的车子走了十六里,见到一只白鸡才停下来。现在我明白了,十六里,是十六年,白鸡属酉,今年正是乙酉。我从桓温那里继承权位已经十六年了,到这里,该结束了。没多久,谢安就死了。
谢安的个人修养是东晋名士的巅峰,谢安把儒家孝顺忠诚的处世态度,道家庄子的热爱天地自然、从容安闲的生活态度融为一身。是让人信赖的工作伙伴,也有让人崇拜的个人气质。桓温的弟弟桓冲死的时候,没有按常理向朝廷上表安排自己的子侄,倒是给谢安写了一封信。他说,我的亡兄桓温的小儿子桓玄还小,亡兄桓温曾经托付我照管他,现在我却不能履行诺言了,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书法家王珣曾经是谢万的女婿,也是王导的嫡孙,王珣习作《伯远帖》在一千多年后还被乾隆皇帝在养心殿建了个“三希堂”专门供奉,家世、能力、心气都很高。但是后来在谢氏阻止桓温专权的斗争中做墙头草,谢安非常讨厌他,二人也从此交恶。但是谢安死了之后,王珣拉着王献之去给谢安哭丧,看门的不让进,他也不在乎,硬闯了进去,也不按礼仪慰问谢安的儿子,只是不按章法哭了一通,飘然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