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知道这些大臣瞧不上张周,当天早朝时,要出征的人包括张周在内,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连随军的新任宣府总兵官保国公朱晖也不在列,以至于文臣想找个撒气的人,也不知该找谁下手。
朝议结束之后,谢迁昨夜值夜要回去休息,而李东阳则跟刘健说明了,张周要为他儿子治病的事。
李东阳可以隐瞒朝野上下,但他觉得,现在不该对刘健隐瞒。
“徵伯的病,久缠在身,找秉宽问诊一番也无可厚非。何况还是陛下吩咐的。”刘健言语之间,对李东阳在此等境遇之下做出的选择很认同。
李东阳多有无奈道:“始终不想为外人道,悠悠之口,难以说清道明。”
他的意思,这种事要是被别人知道,那多丢人啊?一边瞧不上张周,说张周是大明奸佞,给皇帝治病什么都是妖言惑众之类的,现在却找去给你儿子治病……你这双标玩得溜啊。
刘健道:“寻医问诊,不涉及私人恩怨,也不涉及朝堂纷争,何须担心他人有所非议?陛下既准了你的假,你也不必留在此,回府去探望也可。”
刘健显得很支持李东阳,是让李东阳回去看看。
李东阳在犹豫之后,还是点头接受。
让儿子找张周治病,他始终放心不下,既然有些事可能迟早都会被人所知,他也就没那么多遮掩和回避,该去面对还是要面对。
……
……
张周正带着张仑给李兆先治病。
所选的并不是公开场合,而是戴义找的城南靠近锦衣卫衙门的一处民宅内,而本身李东阳在京的宅邸就在大时雍坊,距离锦衣卫衙门就不远。
李兆先最初并不知道当天是谁给他治病,他虽生了花柳,但病情还没有到皮肤溃烂甚至是将鼻子眼睛都烂个洞的地步,只是身上长了痱子一样的红斑,就连李家送他来的人,对他都有些回避,显然这年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不治之症。
隔着纱帘,李兆先把手臂伸过来,但张周也并不以平常问诊的方式去给他诊断。
“阁下的病,已经到了第二期,从浅表,开始深入肌肤了。”
张周入乡随俗,所用的治病话术,都是平常大夫常用的,带着一点玄学的意味。
不过他的话倒也没毛病。
李兆先的病到目前的地步,症状已经开始扩散到全身,已跟最初局部出现症状已大有不同,而且随着全身症状的出现,一些体内的症状诸如发烧、头晕、恶心等症状也会随之而来,李兆先已没有最初刚得病时的好精神头。
随着精神一步步被击垮,下一步就是病症继续加重,最后到浑身溃烂,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李兆先问道:“那这位先生,我的病还有救吗?”
任何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哪怕知道自己的死只是早晚问题,还是期冀能治好的,因为世间总会流传着一些疑难杂症被治愈的消息,给人一种可以生存的假象。
二人隔着纱帘。
张周觉得这么说话有点别扭,便指了指帘子,随即有李家的人过来,把双方中间的帘子给撤了。
“嗯?”
李兆先看到张周真容时,人还有些懵。
怎么看,张周都不像那种悬壶济世的名医,没有那种老气横秋的派头不说,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笑意,给人一种他在嘲笑的假象,而旁边立着的……竟是锦衣卫,还有个半大的少年郎正用不解的眼光瞪着他,好似在说,你这病到底是咋来的?我怎么不懂呢?
李兆先头上带着黑色的纱布,其实是防止见阳光的,也是因为有大夫说花柳病忌讳晒太阳。
可能是这时代的大夫觉得,花柳病应该是一种皮肤病,而大多数的皮肤病都是忌讳日晒的,所以才会有此叮嘱。
张周道:“李公子,有礼了。”
李兆先问道:“是阁下……要为在下治病?”
李兆先再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还是国子监生,只是最近一年多他没有去国子监,一直都在家中养病,不过李东阳还是给儿子开了书社,让他可以有个象征性的工作。
李兆先二十五岁了,跟张周年岁相当,以他为人处世的经验,觉得张周不像大夫。
张周道:“其实我不该说出身份,但既然陛下和令尊都知道我前来,你也该猜到我身份吧?”
“你……你是张秉宽?”
李兆先随即很惊讶。
张周的大名,在京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兆先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病非要有个能剑走偏锋的大夫来治才有机会,而张周恰恰就是那个能把这时代肆虐的天花都给控制住的牛人,当他猜到张周身份时,心情不由一阵激动。
那是一种绝境中看到希望,绝处逢生的激动。
张周没正面回答,他道:“你的病因和病情,也并非秘密,也无须我给你详细的诊断。我只需要开药方就行。”
“真的不用……再诊断了吗?是说,用药后……”
李兆先激动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在人前,甚至是在他父亲面前,他可以装出大无畏的样子,传闻当他父亲写出“今日柳陌,明日花街。焚膏继晷,秀才秀才”来感慨儿子因为寻花问柳而得病时,他也能写出“今日黄风,明日黑风。燮理阴阳,相公相公”来回敬他老爹。
父子俩就这么唱和,最后来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涉及到生死的问题,有求生希望时,再大度的人也会拼命去抓救命稻草的。
张周道:“病要缓治,不恶化就是好的,多活几年,为李家留后,这是陛下对我的期许。想来也是令尊最大的希望吧?”
“呵呵。”李兆先苦笑。
儿子的命都保不住了,却要先留个孙子……听起来很残酷,但也在情理之中。
当张周都说治不好,那应该就可以等死了。
张周却话锋一转道:“若是好好配合的话,多活个三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啊?”李兆先惊讶望过来。
他不知觉之间,已被张周牵引着情绪,来了个过山车一般的大起大落。
“你们都出去吧,有些事,我只跟李公子一人说,他人不必听了。”张周道。
李兆先和周围的锦衣卫、张仑等人,都很好奇。
这怎么治病还不让别人听?难道是说……张周怕秘方泄露?这治病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啊。
……
……
等众人都离开房间之后,张周还特地让人把门窗都关好。
李兆先手放在衣带上,问道:“张……侍讲,是要看看在下的病体吗?”
“哦,不是这意思。”张周苦笑了一下。
你得了花柳病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恶心人呢?
张周道:“我让他们出去,是因为我给你的药方,药性都非常猛烈,总的来说呢……就是以毒攻毒,因为有些药可能涉及到外用,涉及到隐私之事,所以我单独跟你说,你回去之后可以参照令尊或是其他大夫的意见,选择可用可不用。”
“这……”
李兆先皱眉,叹道,“张侍讲,得此病也并非机密,也早就为外人所知,实在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张周很不客气道:“你不需要遮遮掩掩,我还需要呢,如果被人知道我这么折腾你,他们不定还以为我是要因私废公,趁机打击报复你呢。”
“啊!?”
李兆先惊愕无比。
用个药就会被人认为是打击报复?那这药……到底是有多可怕?
张周道:“我给你开的药方,外用的,俗名叫水银,我称之为汞,将其……涂抹在患处,不过你可要小心,这可是有剧毒之物,接触皮肤也会产生很多反应,所以每次涂抹时间必须要控制在合理的时间范围之内。”
“水银……”
李兆先苦笑。
这东西有多毒,但凡是读过书的人或是有过相关听闻的人都知道,就算不是见血封喉,那也会要人命。
而自己这小身板,现在已经瘦弱不堪,如果再用这么猛的药……怕是还没治好,先被治死了。
他似乎也知晓了张周为什么要把人都先屏退,因为这治病方法可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张周问道:“能行吧?”
“可……可行……”李兆先并不是那种讳疾忌医的人,他自知将死,当然也知道什么叫死马当活马医。
张周道:“这还只是开胃菜,接下来我要说的内服之药,可就厉害了……”
李兆先问道:“比水银还毒吗?”
“嗯。”张周道,“内服的药,俗称叫砒霜……”
李兆先听不下去了,问道:“先生,这药会不会药性太猛烈?在下并不是质疑您用药的方式,只是怀疑在下这副病躯,是否能承受得起。”
张周眯眼看着这个同龄人,道:“别说什么不质疑,就算你质疑我也只能开这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微量的砒霜是不可能一次把你毒死的,就看你是要安然地死,还是折腾着活……不对,应该是选择一种折腾的死法,还是另外一种折腾可能有活路的法子。”
“……”
李兆先彻底无语了。
张周这形容……听起来就很恐怖。
不治或者选择别的方法治,就会死,而且死得很痛苦,是一点点收紧的那种痛苦。
要治疗的话,就要外敷水银内服砒霜……
他心想,这果然很折腾啊。
张周道:“因为药性太过于猛烈,所以我才让你回去斟酌一下是否要用。用法和用量,我昨夜就给你列出来,至于这内服的砒霜,等我到宣府之后,我会稍微给你改进一下,降低毒性,以保证你在驱除病魔之前,人还没被毒死……”
李兆先苦笑道:“张侍讲,您说话何必这么直接呢?”
张周叹道:“不直接不行啊,我入朝之后,跟令尊之间多少有些误会,朝中上下对我一直有意见,认为我是以方士之术乱国,如果被人知道我用水银和砒霜来治你的病,是个人都会觉得我是在打击报复。那我还是先把所有丑话都说在前面,我要害你的话,大可对你的病情不管不顾,或者找点温良的药给你用用,放任你病情恶化,还能赚个仁义的名声,也不必这般折腾你了。”
“这……。”
李兆先想了想,点头道,“也对。”
他是想明白了,如果张周真要刻意打击报复,看着他死,比用毒药来折腾他,来得更直接。
“至于令尊……唉!我也不管他怎么看我了,反正陛下说了,《会典》修书完成之后,擢升我做侍读学士,我如今去西北总制宣大军务,当不当侍读学士也不是那么迫切,回头得个爵位,当个镇边的侯爵,也不是不可!”
李兆先听了之后,更是眉头紧皱。
这种凡尔赛……
听着就让人羡慕嫉妒恨,同样的年岁,人家已经是三元及第的大明状元,更深得皇帝的信任和推崇,官职更是如同坐火箭一般。
但以他为人处世的经验,他又很清楚张周不是故意在他面前卖弄。
张周说这些是有很强目的性的,就是要告诉他,或者是告诉他背后的李家人。
我张某人现在都这么牛逼了,我至于跟你李阁老的儿子过不去?非要在他得了绝症的情况下,用毒药去折磨他?只为了寻开心?
李兆先道:“先生的仁义,在下是看得清楚的,在下也会跟家父明说。”
见到张周如此“不计前嫌”给自己治病,李兆先也有些感动,他甚至也开始相信那些毒药真的能把自己的病逐渐给治好,或者至少是能把病情给延缓,让自己可以过几年的正常生活。
“别,我心中并无仁义。”张周道。
“啊?”
李兆先见识到张周不同于平常读书人的说话方式,都快给整郁闷了。
张周正色道:“天下之间没有任何一个大夫,愿意冒世人唾骂的风险,去治一个近乎完全治不好的病,并以此去面对一个从来都不待见自己的同僚。若非陛下体念李阁老子嗣单薄,不会派我来……若非陛下有吩咐,我也绝对不会主动承揽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是。”
李兆先低下头。
先前他对张周是多有回避。
不为别的,张周在朝中的身份和地位很尴尬,连他李兆先先前也瞧不上张周这种利用所谓天机等事上位的人,甚至也把张周当成是祸国殃民的近佞。
但听了张周这种近乎大喘气的话,他也开始体谅到张周的心境。
“先生,您不必说了,正因为您仁义,才如此不避嫌疑,其实在下的命数早已定下,您其实也不必勉强。”李兆先道。
张周点点头。
张周给李兆先治病,并没打保票,也是因为他在王越身上看到一种逆天改命后的无奈,最后王越该走还是走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至少朱秀荣到现在就活得好好的。
只能说……李兆先身上的病,比王越和朱秀荣都要复杂,换做是几百年后医学发达,无论是中西医合璧,还是什么抗生素、靶向药一股脑用,梅毒和淋病也照样难以根治,仍旧令人闻之色变。
张周所说的也没错。
利用砷剂来给李兆先治病,更多是要延长李兆先的命,而没有一次把他治好的把握,也没法让其做到子孙满堂。
……
……
张周给李兆先问诊后,把该给的药方,都通过口述的方式说明。
最后连那张张周整理的用法用量的方子,也就地带走。
意思是……你愿意听你就治,不愿意听就不治……反正我也不留下纸面证据说是我有意要害你。
全看你和你爹的选择。
当李东阳回到自家府宅时,儿子还没回来,等了半晌,才见到李兆先迈着轻快的步子回来。
李东阳第一个想法是……儿子这么快就病愈回来了?
可当父子俩坐下来,单独把治病的事说了,甚至包括张周主动透露身份,以及张周所开的药方,都一五一十说明,李东阳眉头紧锁,他先是感受到一股被人愚弄的愤怒,随后就陷入到沉思。
“父亲,张先生主动言明身份,应当是顾虑到所用药方,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也只有将其身份说出来,儿才会认真去听。”
李兆先主动为张周说话。
在父亲面前仍旧称呼张周为“先生”,也是为体现他对张周的信任,想主动尝试张周所开的以毒攻毒的药方。
李东阳道:“他还说过什么?”
李兆先道:“他说了很多话,但归结起来,不过是这件事他没必要去承揽,就算是把儿治好,父亲也未必会记他的功。儿在治病途中有何三长两短,父亲还会因此记恨……儿愿意相信他,所以还请父亲不要介怀他的耿直,让儿安心用药。”
“不可,不可……”
李东阳却没有儿子那么洒脱。
在给儿子治病这件事上,老李明显比小李承受得更多。
年轻人不知道家族香火的重要性,但老李深知李家香火不能在自己这一脉断绝……他现在宁可让儿子缓着病情,给他留个孙子,也不想让儿子去用什么毒药。
香火是老李的心结。
因为用药很可能的结果……就是提前夭折,连自己抱孙子的希望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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