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张周以翰林修撰第一天上工的日子,张周作为一个普通翰林,却被允许在午门朝议时旁听,当然当天朝议的内容跟他没什么直接关系,皇帝让他来似乎是“别有目的”。
而也就在当天,朝议上一场有关谁来接替程敏政为翰林学士的廷推也在进行中。
文官派系推荐上来的是两人。
一个是翰林侍读梁储,一个是翰林侍讲杨廷和,文官刻意跳开了如今已为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的李杰、焦芳和王鏊,似乎就是想在翰林院体系中推出新势力,在这点上显然与皇帝的意见又不相同。
皇帝自己的意思,一直隐着没说,但还是由徐琼推荐上与正统翰林体系不同的第三人选。
“陛下,臣认为应当以南京翰林侍讲学士张元祯调为翰林学士,此人以至孝而著称,掌南翰林院事多年,颇有经验。”
徐琼作为礼部尚书,却并不容于刘健等势力,他的人选更多是考虑到以势力来跟朝廷文官最强大的体系做抗争。
至于张元祯……
听朝的张周很清楚此人的能力,说起来就是那种……强也不强弱也不弱,但常年远离京师官场,一直都在南京处于半赋闲状态的一个闲人,而历史上可能是皇帝对于程敏政之死耿耿于怀,翰林学士的职位一直空了一年多,一直到弘治十三年四月,由南京翰林侍讲学士张元祯充为翰林学士,并在当年十月,增加了一名翰林学士,也就是时为翰林侍读的梁储。
至于杨廷和……
不好意思,杨廷和从弘治十二年四月母亲去世守制开始,一直到弘治十四年二十七个月服阕后才回朝办事。
别看杨廷和在正德到嘉靖转折时期牛逼轰轰的,但问题是如今翰林院的论资排辈,杨廷和与梁储论资排辈可不是最靠前的,上面还有焦芳、王鏊和李杰三人,在历史上弘治年间也未再增加入阁人选。
一直到正德元年十月,焦芳作为时为八虎之首刘瑾的盟友,在内阁三巨头之外成为第四人,随后在当年十二月,王鏊入阁。
至于杨廷和入阁已是正德二年十月的事。
现在光是探讨一个谁来接替程敏政为翰林学士,朝堂上火药味就非常重,张周感觉这比把自己推上去当侍讲受到的阻力还大,就因为这个翰林学士动了朝中传统文官势力的基本盘。
廷推上,有关谁来当翰林学士争得不可开交,各陈述这几个备选者的优劣,而张周则在想:“老程啊老程,你说你是多倒霉?要不是因为你身居在这个职位上,或许就算伱天天在家受贿数钱玩,也没人稀罕理你,可惜你没什么政治觉悟啊。”
……
……
廷推半天,没个结果。
但论来论去都还在这三人中,而徐琼已渐渐落于下风。
朱祐樘终于开口道:“朕认为,以侍读学士王鏊王卿家为翰林学士,也未尝不可!”
这下朝臣才算是明白了皇帝心中属意的人选。
感情我们争来争去,都没符合陛下心中的预期,也难怪从廷推开始到现在,陛下脸一直都阴沉着。
有些大臣也在琢磨,现在要选翰林学士,为何不是从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中选?唯一一个侍讲学士还是南京翰林侍讲学士……这用意有点不同寻常啊。
“诸位卿家,王卿家最近两年于东宫为讲官,一直能做到兢兢业业,在诰敕方面也多有建树,朕认为他在选才任能方面,也有自己的主张和论断,何以你们不推荐于他呢?”皇帝就直接问了。
这么好的人,朕非常中意,为什么你们却总要提一些“边缘人物”?
哪怕你们不提王鏊,提一下焦芳和李杰也行啊。
朕也知道,焦芳这个人性格是有点古怪,你们看不上眼,但李杰呢?都是翰林院目前的顶梁柱,为什么你们非觉得要提拔杨廷和跟梁储呢?
刘健听出皇帝言语的迫切,差点皇帝就要直接委命了,他道:“陛下,有关翰林学士用人之事,不妨等这几日从长计议。最好选圈定人选,是否不再增加他人?”
现在皇帝有点小偏执,徐琼那边也属意了张元祯,跟传统文官有了一定的争执。
刘健觉得,既然一时定不下来,那就先确定个方向,然后我们再在杨廷和、梁储二人的造势上做点文章,这二人就提拔起来了。
朱祐樘道:“四个备选,有些多了,要定的话也定为三人。”
这意思是,张元祯和王鏊这两个人不动了,你们阁臣派系也必须要做一下牺牲,把杨廷和、梁储二人中的一个刷下去,这件事由首辅来表态。
刘健听出这层用意,他道:“那陛下,老臣推举杨介夫。”
“好。”朱祐樘道,“那就以此三人为人选。再议它事。”
……
……
翰林学士三个候选人,定为了杨廷和、张元祯和王鏊。
看起来此廷议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而翰林学士的接位人选也不是很迫切,就在于内阁现在其实已替程敏政把制诰的差事接了过去,翰林院内也将掌院学士和詹事府詹事的差事给分了。
差事不重要,但这个差事背后隐藏的内阁人选,却成为朝中上下相争的重点。
就算是传统文官派系,也会分小的派系,也有很多人眼红于此差事,翰林体系中诸如王华、刘机、张苪、江澜、武卫、白钺等人,也都对翰林学士的职位虎视眈眈,只是他们还不足以在这等时候被推为人选。
朝堂之内,似乎眼下都忘了辽东还在备战。
只有张周说朵颜三卫还会再来,普通大臣则觉得张周是在发癔症,朵颜三卫就算穷疯了,也不敢一而再跑大明辽东撒野吧?再说大明现在还有王威宁这样的名将,他们不怕自己当王威宁踏破草原的第一站?
现在还是关注谁来当翰林学士,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
……
朝议结束之后。
张周没有离开,而是跟着萧敬往乾清宫走,却还没走出几步,就见到朱祐樘在那等他。
“……秉宽,你也看到了,朕其实想举荐王济之,但反对的声音却不少。”
张周很想说,陛下您何必坚持要跟文官唱反调呢?
不过想想也是。
现在皇帝可能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吧。
朱祐樘道:“你可知朕为何要用王济之?”
张周苦笑道:“不会是因为臣吧?”
“呵呵。”朱祐樘笑眯眯道,“真被你说对了,正是因为你,朕想的是,如果他做了翰林学士,跟你之间应该就没那么多隔阂。今天你也要去翰林院到任,朕已让人跟王济之打了招呼,无论他是否当翰林学士,你们在东宫进讲时,都要通力配合。”
“这……不好配合啊。陛下应该知道,臣是新人,王学士再客气,也只把臣当个打杂的。”
张周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如果是按照传统方式去给太子授课,王鏊肯定不会接纳他的。
他也不指望王鏊会改变对他的一些成见,就算是座师又怎样?王鏊还是有其传统文官架子的,张周在之前皇帝安排江南考生去拜座师时就发现,王鏊骨子里的傲气是容不下新人跳脱的。
朱祐樘道:“他能跟你配合,你就与他配合,配合不了的话……朕已有主意,让你可以单独给太子进讲。具体的,你过去之后就知道了。”
“……”
张周也有点无语。
还说把王鏊提拔为翰林学士在帮我?一扭脸,就要把我摆在跟王鏊对立的立场上。
陛下,咱有点言不由衷啊。
“秉宽,你觉得济之跟另外两人争,机会大不大?朕如果坚持的话,应该能让刘阁老他们同意吧?”朱祐樘很认真问张周的意见。
张周想说,你当皇帝的,肯定是以你选的人为优先。
但就怕王鏊跟程敏政一样,一旦他受到格外关照,就要倒霉。
张周笑道:“如果是这三人的话,那王学士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唉!”朱祐樘叹道,“倒是朕觉得,杨介夫的能力也不低,过去两年给太子授课,还有在编撰书籍方面,他都是很有一套的。只是资历低了一些,其实朕还是很欣赏他,若没有你这层关系,拔擢于他也不是不可。”
皇帝的直接,也让张周觉得,自己可能也要深度参与到朝廷用人中来。
从他的利益角度出发,将王鏊提拔起来,的确是比杨廷和要好。
传统派系的人,谁会把他张周当回事?
王鏊始终是他的座师,再加上王鏊并不是刘健等派系的核心成员,他以后在朝中遭遇到压力时,自然也会想着找他张周来帮忙。
张周道:“臣有个不太好的预感,是涉及到杨侍讲的。只怕最近两月,他家中会有事,耽误了他的仕途。”
“嗯?”
朱祐樘一脸不解。
旁边的戴义急忙问道:“张先生,您是说,杨侍讲的尊堂,可能会有……意外?”
张周叹道:“臣并不知晓背后的缘由,但料想杨侍讲的家人都在川蜀之地,也经不起旅途颠簸,至于他父母亲人是否安好,或是得什么病,臣并不能推测出来。只能说……可能会如此。”
“这……”
朱祐樘本来也对杨廷和没什么意见。
或者说,杨廷和还没有资格让皇帝引起反感,杨廷和目前的身份地位,还只是个“小角色”。
萧敬感慨一句:“可惜不能像之前张先生救助威宁侯那样……”
言者无心。
朱祐樘道:“去,派人去到杨卿家在京官所,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心理有个准备。如果可行的话……给他三个月的假期,让他回去看看。”
“陛下,这……怕是不妥。”
戴义差点要苦劝。
现在只是张周说杨廷和的父母可能会有生命之虞,而本身杨廷和还在竞争翰林学士的人选中,陛下您这么做,不会让朝中大臣觉得您是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去赶走您所举荐人选的竞争者?
朱祐樘道:“朕知道你们的意思,朕在此事上,也绝没有私心,只是想让杨卿家早做准备,这难道也有错吗?让他回去探亲,尽孝道,如果他们是觉得朕有私心的话,大可等他回来之后,再给他个翰林学士便是。”
皇帝也很气恼。
张周都说了,杨廷和可能会逢双亲变故,朕体谅他,让他回去看看。
不管是回去侍奉双亲也好,哪怕只是回去见双亲最后一面,那也是天大的恩赐,对于儒官来说,谁不在意这种孝廉之名?
再说了,翰林学士又没规定只能提拔一个。
实在不行,朕一次把这三个备选人都提拔为翰林学士,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
……
翰林院内。
王鏊也是在整理《大明会典》的一些资料,如今翰林院中事,因《宪宗实录》早已修撰完成,除了给太子授课、制诰的主要任务之外,主要修书的任务,就是这本汇集了大明历代法度、法例的行政法典,堪称是弘治帝在治国修书青史留名方面最大的野心。
便在此时,刘机给王鏊带来个消息。
“……济之,今日朝议上谈及翰林学士的人选,你是被陛下提出来的。”
王鏊作为侍读学士,并不需要每天都去上朝,一般只有在例行的大朝会,或是逢年过节的庆典时,才需要前去。
大明的朝议讲求的是公事公办,有你衙门的事你就去,没有就不去,一般来说言官职位再低也有一席之地,而相对六部尚书、侍郎基本是必到的,剩下就看当天是否有相应事情对应的负责人的相关奏疏。
王鏊道:“我才刚升了侍读学士,怎可能有资格晋升为翰林学士?”
刘机一脸羡慕之色道:“陛下赏识你,你这还不悦了?本来谢阁老出来举荐的人,是介夫和叔厚,礼部的那位举的是南京的张元祯,后来是将叔厚给按下,留了三人为备选,看来你选上去的机会不小。毕竟你是陛下钦点的。”
虽然历史上是由梁储先当翰林学士,但论资排辈,其实是杨廷和比梁储高一些。
只是因为杨廷和守制错过了这次翰林学士的选拔,在后来入阁的先后次序上,却是杨廷和比梁储更早。
这边还没说多久,外面就有修撰刘春过来通知:“王学士,司礼监来人了,请您过去叙话。是说有关东宫进讲之事。”
王鏊皱眉。
怎么突然就提到进讲?
难道也跟自己被皇帝举荐为翰林学士备选人的事有关?
刘机笑道:“快去吧,估计事不能太小,以后东宫讲官的事,就由你来全权主持,以后也不会再找旁人了。”
……
……
翰林院内,新科的三位翰林,分别是修撰张周,编修伦文叙和孙绪,在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的陪同下,到翰林院来述职。
这待遇……
让人看着就觉得很头疼。
无论是谁看到这一幕,都知道萧敬的到来跟伦文叙和孙绪没什么关系,全在张周一人的面子上。
萧敬跟翰林院的人见礼之后,甚至没留张周,单独留下王鏊,要谈及有关东宫进讲的事宜。
再说浅白点,他是代表皇帝来给王鏊划分“职责范围”。
“……陛下的意思,以后东宫的讲官,分两班,第一班仍旧由您领衔,一切都不变,但在每旬三、六、九这三日,或是另外所通知到的时间,由第二班人前去进讲……”
萧敬说得很模糊。
王鏊皱眉道:“经筵日讲,本就有日程上的划分,何以还要再于东宫进讲之事上做细分?”
萧敬笑而不语。
“那萧公公,敢问两班人该怎么分呢?”王鏊只当是,皇帝要把现有东宫讲班的人,分成两班。
萧敬道:“第一班,跟之前不变。您也知晓,新增加了张先生,就是新科状元张周。至于第二班,若是张先生公务繁忙的话,仍旧维持原样。”
“什么?”
王鏊没听懂。
这是单独把张周拎出来说?
萧敬笑道:“也不用隐藏什么,陛下的意思,就是以张先生为第二班的领班,至于如何进讲,由他自行来定。”
这下轮到王鏊眉头紧锁。
张周以翰林修撰的身份为东宫讲官也罢,本来跟着打个杂,整理一下教案,甚至出来讲一段,也没什么不可。
张周是状元,也是传统科举上来的儒官,才学方面自然不弱。
但若是让张周单独领一班人去给太子讲课……
是将如今翰林院这些人置于何地?
“没办法呀王学士,这位张先生非但才学博览古今,更是通宵天文地理,对于天相也能掌控,这般的能耐,若是能授予太子一二……当然陛下明面上不能这么说,您明白就好,不要对他人言……这要是真让太子学了,那还不是……了得?”
王鏊吸口凉气。
说白了,还是因为张周本事大,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如他,是这意思吧?
“不过您放心,平常呢,东宫的进讲,张先生也是随您一起去,绝对不会喧宾夺主,到他进讲时,也绝对不让您在旁落了威风。都是东宫的先生,不分彼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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