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藤川一撇了一撇嘴道:“风俗不同而已,你们北狄人地处广袤草原,不务耕种,而以牛羊为衣食。我们倭人地处海岛,同样不以耕种为主,岛中不产牛马,而是主食海物。琼面纹身的目的是为了在下海捕鱼之时,趋避蛟龙等水兽的侵害。而且这个习俗也并非是我倭人的首创,而是师从于华夏。这也恰恰说明了我们倭国人与华夏人有渊源的所在。” 慕容部使节怀疑地道:“在身上胡乱刺些图文就能趋避蛟龙?这不是笑话吗?你说此风俗是由华夏传到你们海外,为什么现在中原没有这种风俗,单单只是存在于你们倭人之中?” “这个风俗乃是上古之时流传下来的。至于中原为什么如今没有了这个风俗,是因为此风俗本是源自江南一带的,现如今的江南已基本转为农耕,不再以渔猎为主的缘故。刺青在大晋虽已不多见了,但并未断绝,依然有刺青的技法传承到现在。” 宇文袭又接着质问道:“那你们倭人为什么不学农耕,而是依旧渔猎海物?千百年来,中原无论在礼制还是物产方面都已经发生了太大进步,你们倭人依旧沿袭上古之人的衣食方式,没有寸进,这不是很可笑吗?” “诚然,我们生活在海外岛国,确实不如天朝文明饶富,然而你们北狄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猎取海物,致使我国中人个个高寿,八九十岁者随处可见,试问包括大晋及你等诸位邦中,哪个能达到此等高寿?六七十岁者就鲜矣了吧?你们塞外的牧民缺医少药,恐怕平均寿命也不过就三十几岁而已!” 海藤川一舌战北狄各部使节,早就看急了一个人,那就是辰韩使节朴熙金。他跟海藤川一来自邻国,却是一对冤家,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对着干。此时他跳了出来,怼海腾川一道:“别自欺欺人了,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你们倭国人全都长寿是事实,但全都是矮个子,也是事实,真正的海外蛮夷,还三番五次地说自己是太伯之后!大家都想攀附华夏血脉,可尔等诸位都扯到千年以前去了,有几成可信?要说与华夏同源,谁也没有我辰韩正宗。我辰韩不同于其他韩种,先祖乃是秦人后裔,当时为了躲避战乱和苦役,远走海外的。” 朴熙金的这席话立刻招来了所有人的不满,纷纷指责道:“你说我们的话不可信,谁能证明你说的话就是真的?” “我说这话当然是有根据的,并非是我妄言,因为秦时距今才短短五百年,且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保持着一部分秦时的言语。” 海藤川一刚才无故被朴熙金揭了老底,着了恼,此刻便伺机报复,看着朴熙金的扁脑袋道:“此人说的话,诸位也不必去考证,就看他这特殊的头形——你们可知道这位朴使节的头为何这样扁吗?是刚出生的时候用石头压的。” “用石头压刚出生的婴孩?”众人看了看朴熙金的脑袋,果然与众不同,都诧异地大笑着问道,“这是什么风俗?也太奇怪了吧?” “因为这源于辰韩人的一个野蛮风俗。辰韩人新生了孩子,必要先用石头将婴儿的脑袋压扁。为了美观吗?这位朴使节的尊容在这里摆着,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美观嘛没看出来,不过其产生的后果显而易见——辰韩人大多都是一惊一乍,神经错乱的。究其缘由,就是小时候脑袋被石头压的。” 朴熙金见海藤川一如此嘲讽自己,脸通红起来,以牙还牙地道:“我们辰韩人再怎么样,也是讲究文明伦理的。可你们倭人,竟然男女共浴,简直可笑到极点!” “男女共浴?”大家听了这个话更加大吃一惊,刘莽则邪笑个不住,“你们还笑我们匈奴妻后母、娶寡嫂有悖人伦。倭人居然男女同浴,这成何体统?连基本的道德廉耻都没有了吧!” 被大家嘲笑了一番,海藤川一尴尬地解释道:“其实我们男女同浴也是有讲究的,只在丧葬之后,举家洗浴以除秽而已。大家都是中华臣属,文明礼仪当然不能与天朝相提并论,而且各自隔山隔海,相距万里之遥,风俗不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家来此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学习文明礼仪、逐渐向天朝靠拢的吗?”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着的林邑使节范文发言道:“你们所有人都说与华人有血缘,却没有一个能够证明得了真假。我们林邑人从不争论这个,因为我们南越本身就曾是汉朝领土,更何况秦汉之时曾征调中原几十万移民与越人杂处,真正亲如一家。” 舒晏对于这些异域见闻是非常感兴趣的,听着这些使节的争论,不敢断定谁真谁假,也不好去说什么。直到听见范文的话,突然想起阮山曾经对范文以及林邑国的评论来,说林邑反复无常,狼子野心,乃是南方边陲的一大隐患,不禁闪过一丝忧色,严肃地盯着他道:“亲如一家,不还是两家吗?你说你们林邑曾经是大汉领土,为何现在不归属大晋?只有归属了大晋,那才叫真正的一家!” “这个......”若是番国使节们发难,范文大可以抵挡回去。可他没想到舒晏会插这么一杠子,且面对对方坚毅冷峻的面容,心里一时惶恐,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忽见阊阖门内闪出一队车仗,前有导引开道,后有虎贲相随,队伍中间一辆旌旗招展的双马安车,威风凛凛煞是气派。 有眼尖的人嚷道:“是贾侍中出宫了。” 大家知是贾谧,都忙忙地分列道路两侧,迎着贾谧打躬作揖。不管是文武老少还是内臣外番,全都矮下半个头去,唯独两个人昂首而立,不为所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了人群的最外围,舒晏看着前面这些人谄媚逢迎的模样,自己孤零零是个另类,不知是该好笑还是好气。然而说自己“孤零零”好像不对,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对面人群的外围边缘,同样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昂然地站着。面色温润如玉,双眸清傲恬淡,身如翠竹,羸弱而不失坚韧。同样的一顶卷梁冠,一袭赤色朝服,却那么的与众不同,如一颗白玉处在众瓦砾堆中。 舒晏很纳闷,他不知道比玉为何不像众人一样对贾谧趋奉。 比玉当然也看见了舒晏。不过相比之下,他没表露出半分惊讶。也许是知道舒晏耿直不屈、不向权贵低头的性格,又或许是他根本就不屑在意这些俗事。 贾谧并没有下车,而是在安车内手扶车轼,面对众人的恭维献媚,眼皮都没挑一下。 海藤川一仔细端详着这辆安车,雕花绘彩,锦帐绢帷,无比的奢华大气,不禁赞叹不已。呀?他突然发现这辆车的车轼好像不大对劲,就对朴熙金道:“我记得舒晏曾经说过,只有皇太子的车轼是伏鹿纹饰的。以贾侍中的身份,应该是伏熊车轼才对,怎么这辆车的纹饰却也是只鹿?” 朴熙金本没有注意看,经海藤川一这么一说,仔细地端详着看,一边看一边质疑着:“这像是鹿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想到这么轻轻的一句却被贾谧注意到了,他停下车,扭头问向这边道:“你说这像什么?” “呃......”朴熙金本是不经意的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没想到却引来了贾谧的发问。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贾谧,发现其眼神严肃且闪着光芒,根本就是在向自己索要答案,而不是无意间的随口问问。他知道,车轼上画的到底像鹿还是像其他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贾谧心中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像鹿的吧......” 贾谧听着朴熙金不确定的试探性猜测,冷笑道:“颈短体肥,怎么能像鹿!” 朴熙金撞了贾谧的南墙,给了海藤川一一个启示和展现自己的机会。他不等谁问,自抢先答道:“朴熙金无知得很,想要置贾侍中何等境地?伏鹿轼应为太子专有,而贾侍中乃是一方公侯,车轼的纹饰自然应该是伏熊才对。” 海藤川一自以为能在贾谧面前露个脸,讨个好,谁知贾谧反而把脸沉了下来:“头上有角,怎会是熊?” 咦?两个人都蒙了,既非鹿又非熊,那是什么?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把目光投向车轼,但谁也不能确定这纹饰到底是什么。其实不是他们的眼力差,而是车轼上的这只兽纹饰俨然就是个四不像。他们不知道堂堂朝廷公侯的安车,怎么会请了这么一个蹩脚的画师来画。朴熙金和海藤川一面面相觑,在心内叫苦,自怪多嘴,惹出事来,没法收场。 正在尴尬之中,忽听贾谧大笑起来道:“你们也不必为难。实不相瞒,我的这辆安车前几日刚从车府署装饰过,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二位既然提出来了,就应该弄个明白才是。而今日恰巧,车府令就在眼前,你们将他叫过来,一问便知。” 两人先是一愣,后来如梦方醒,忙将舒晏拉了过来。贾谧素知舒晏的秉性,不敢十分豪横,只垂着眼眸冷言道:“想必你刚才也听见了。关于我车轼上的图饰,这二位番国使节提出了异议,令我也难以回答。本是一件无甚紧要的事,可既然是出自番国使节之口,就关乎着大晋的国体,你就在此给个确认的说法!” 这明显是贾谧的一个圈套,故意找舒晏茬的。贾谧早就看出舒晏给自己重新图画的这个车轼有问题,只是司马皇室实力很大,他要顾及世人的口舌,不能明目张胆地质问舒晏,便想让舒晏自己说出纹饰画的是什么。舒晏若说是熊,贾谧就会说:熊怎么会有角?若说是鹿,那就更麻烦了,给臣子画了一个皇太子专有的车轼纹饰,是个什么罪过?到时候他就不会承认是他自己指使车府署这么做的了。 舒晏明知这是个圈套,可却不知道怎么应付。自己说是鹿不行,说是熊也不行,无论怎么回答都行不通。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有心一横,看你贾谧能把我怎么样! “是熊。”比玉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