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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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点,大雨滂沱。

    我拖着我的瘸腿拉杆箱,站在九山东南面山脚下一栋两层楼房的院门外。七年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我们还住在九山半山腰上的小木屋和青瓦房里。这小洋楼是三年前新建的,虽然从动土到完工,我都从二哥的手机相册里看到了全过程,可直至今日,我才算真正亲眼见到了这个新家。

    二楼一个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夜雨沉重濬急,看不清雨柱,灯光透过窗户倾泻出来,宛然一个昏黄的正方形悬浮在半空中。

    我知道大哥大嫂一家住在一楼,二哥和三哥的房间都在二楼,听说其中还有一间是我的。三哥在五林市人民医院工作,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亮着灯的这间十有八|九是二哥的,这么晚了,不知他是没睡,还是忘了关灯。

    我拨通了二哥的手机,叮铃铃的铃声在九山的黑夜里尤其响亮,好在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听了。

    “二哥……”我才唤了一声二哥,电话那头排山倒海一阵咆哮,“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你跑哪儿去啦?”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是星期六,逢周三和周六都是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的日子,我竟给忘了!我本来还自认考虑周全,上车的时候特地检查了一下手机,发现只剩下半格电了,我想着万一有什么紧急事需要用电话,而且大半夜的回到家,最好不要敲门把全家人吵醒,再来火车上信号也不怎么好,所以我一上车就关机了。该打电话没打,还整晚找不到人,以二哥那臭脾气,不发飙才怪。我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十二级台风的怒火威力,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摆着怎样一张臭脸。

    “二哥,你小点儿声!别把大哥大嫂他们吵醒了。”

    深安市地处南方,四时更替只是日历上的数字,花市的鲜花,菜市场的青菜都不会因季节不同而有些许变化,偶尔有几天冷冻,市区东面的梧桐山上打个霜都能上新闻头条,还有精明的生意人趁机用机器打出白色粉末,冒充白雪来兜售虚假的冬天。从罗河火车站上车时,我身上只穿了件短袖T恤,太久没回家,我都忘了十一月的陶镇已经要穿毛衣了,更何况凌晨寒气重,我又被淋成了个落汤鸡,这会儿冷得我牙齿直打战。

    “你还知道打电话啊?”二哥怒气冲天,吼声震得整栋楼都在晃。

    “我这不是打了吗?”我说,“手机快没电了。”

    “没电不会充电吗?”

    “我那充电宝不是上回出差的时候掉了吗?新的还没买呢!”

    “在家用什么充电宝……”二哥顿了一下,才意识我可能在外面,“你在哪儿?”

    “我在家……”话还没说完,突然,当空一记惊雷,把我吓了一大跳。

    电话那头愣了愣,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悬浮的昏黄正方形中央,我眼瞧着那个人影搁在耳朵上的手垂了下去,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门口。”虽然二哥听不见,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我还是把话补充全了。

    眨眼间,人影消失在灯光里,紧随其后的是一串急急的脚步声咚咚咚地顺着木梯向下,随之而来咔嚓一声开锁声,宽阔的双开大门朝里打开了,几乎是同时,屋内灯也亮了,二哥站在大门口,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只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的大哥。

    一道闪电把夜空劈成了两半,白闪闪的电光里,我单薄的身躯在铁门后的大雨中瑟瑟发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上,水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一般,一颗接一颗,接连不断地往下坠。

    今日这凄风楚雨似乎是故意冲着我来的,存心让我难堪。大哥想必对我很失望吧!离家数年不能衣锦还乡就算了,末了,竟还以这般落魄凄惨的形象在家门口亮相。我感到追悔莫及,早知道就把那把断了两根伞骨的折叠伞留下,无论如何也不致于被淋成这副落水狗模样。

    “大哥!二哥!”雨水猛烈地抽打在屋顶上,打在四周的树上,打在我脚边的行李箱上,噼噼啪啪的雨声盖过了我的声音。

    二哥赤脚跑进雨里,用钥匙打开了双开大铁门上锁住小门的铁链锁,抽出锁链,拉开小门。他狠狠横了我一眼说:“先进屋!”

    我提起行李箱跨步进门。

    这一步,我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

    二哥重新把铁门锁上,从我手中夺过行李箱,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步朝屋里走去。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溅水。

    进了屋,大哥还站在开关旁,一步都没移动过。

    我唤了声:“大哥!”

    “回来啦!”大哥说,“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大哥没再说其他的,转身回卧室睡去了。大哥还是那个大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领子变了形的麻灰棉毛衫,我七年前就见过。

    上了二楼,二哥把箱子搁在一边,径直走进洗手间,取出一条干毛巾扔给我,回头又开了热水器,自己先胡乱地冲了冲脚上的泥水,趿上拖鞋,然后转进了一个房间。等他一身休闲家居服出来时,我已经抹干箱子并从里面取出了要换洗的衣服。

    “快去吧!水开热点儿。”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硬邦邦地对我说。

    我合上箱盖,开玩笑说:“热水烫猪毛吗?”我很清楚他此刻心里正老大不痛快,故此想逗他开心一下。

    “烫猪皮!反正你皮厚欠揍!”二哥陷入深棕色的四座真皮沙发里,阴沉着脸,语气依然如钢板一般坚硬,“你知道现在几点吗?你不会打个电话让我去车站接你吗?”

    “咱陶镇治安好着呢!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我走到洗手间门口,靠着门框咧着嘴嘻嘻傻笑道,“比起烫猪皮,还是烫虎皮比较好,烫好了,还可以做虎皮膏药!”

    二哥弹簧似的一跃而起,“看我不抽你!”

    我尖叫着赶紧躲进洗手间,把门锁得死死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