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块香皂带走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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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走后,小学还没毕业的大哥辍学了,挑起了父亲烧陶制瓷的担子。

    父亲名叫刘大碗,他名副其实,陶镇方圆百里数他的碗烧得最好,胎体轻薄,釉面通透,花纹精致,多大都没一点儿变形,一说陶镇的碗,无人不知刘大碗,手上功夫自是一绝。大哥跟在父亲身边三年有余,已经把父亲的手艺学了个七八成,父亲虽然走了,但“大碗瓷器”的铺子还在,一些老主顾见大哥做的瓷器跟父亲做的一样,也都放心地继续订货,因此日子也还过得去。

    平日里,母亲带着我在家守铺子,二哥和三哥上学,大哥一个人在窑洞里忙上忙下。有一次,镇上医院食堂订了五十副碗碟,幸好遇上暑假,二哥不用去学校,可以一起上窑洞帮忙。那天,大哥跟二哥忙到快天黑了才回家,母亲让他们赶紧去河里洗澡,快些回家吃晚饭。

    东大街临九河,男人们大多去九洞桥下洗澡,夏天的傍晚,九洞桥下总是跟赶集一样热闹。九洞桥下水位深,小子们水性不比大人,再说他们反正也不怕光腚子,随便在河边哪里洗都行,不怕远的,还可以去西南边的柳江。二哥一来仗着自己水性好,二来他也上初中了,半大不大的人,在人来人往的河边光身子,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跟着大哥一起去桥下洗。

    九洞桥,顾名思义,有九个桥洞,靠东大街的那个洞铺高了石板,专做更衣之用,石板上还砌了几条石凳,给大家放放衣服和香皂什么的。大哥二哥到得晚,许多人都已经洗好准备回去了。二哥是个急性子,大哥才找了个位置,把衣服和香皂放下,二哥这边早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亟亟地就要往水里跳,正巧从下面冒出一个脑袋瓜,二哥忙止住了手脚,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冤家赵建成。

    赵建成原是大哥的同班同学,长得白白净净的,同学们送他一个外号:赵二娘。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赵建成笑话我父亲是瘸子,还模仿父亲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那滑稽样引得其他同学哈哈大笑。二哥气不过,威胁赵建成说:“赵二娘,你敢再叫一遍,再做一遍,信不信我揍你?”那赵建成比二哥大二三岁,个子比他高出一个头还有多,当然不怕他,一连唤了三声刘大瘸子,又像拉线木偶一样,走一步摇一下肩膀,缩短了两寸的右脚还夸张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动作虽然做作,却准确地抓住了精髓,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块好料子。二哥怒火中烧,一脚踢在赵建成小腿上,却没想到他是个中看不中斗的,竟然一下就跪倒了,不巧右腿正好扑在一颗尖头石子上,膝盖顿时被戳出一个窟窿眼,血流不止,差点把他变成“赵大瘸子”。后来,赵建成爹娘闹到家里,父亲又是赔钱又是赔礼道歉,才把事儿给了结了。

    由于有前怨,二哥跟赵建成俩人遇见虽不致于兵刃相向,却也绝对是相见不如不见的。赵建成一扭头向左游开了,而二哥也是正眼不给一个,向右横跨两步,一头扎进水里,便跟放生的泥鳅一般滑溜开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像泼洒了一大片橙黄的橘子汁,河面璀璨闪亮。河面上,一个背着斗笠的老船夫站在一艘高篷渔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浆,从九山那头缓缓地朝镇子方向划来,为船夫开路的还有立在船头的一只麻灰鸬鹚。九洞桥下,一个小脑袋瓜如浮球一般,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如此回环往复,不消片刻,已经从一洞游到了九洞。傍晚的河水很清凉,在里边泡一泡,伸伸手脚,转瞬便能刷去一天的疲劳和汗水,令人舒畅惬意。大哥没往九山那边去,却也绕着二洞和三洞游了几圈,正准备回去一洞取香皂洗邋遢,二哥已经从九洞回来了,他懒懒得仰浮在水面上,四肢打开做成了个“大”字。大哥拍拍他的胳膊说:“我先上去抹香皂了,你也快点儿,娘等咱回家吃饭呢!”二哥嗯了一声,还是一动不动。

    忽然,一洞里传来一个声音:“谁拿了俺的香皂?”没人搭理,他又抬高了声音,“香皂好好地在俺衣裳边上,咋就不见了呢?谁拿了?”

    二哥一个挺翻身,跟大哥四目相视一下,也随着众人上了石板。陶镇虽是个穷乡僻壤之地,可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却是不多见的。说话的人是林木匠,做得一手好木工,陶镇方圆几里不敢讲,至少这镇子上,一半人家的家具都出自他的手。

    “你会不会记错地儿了?”大碗瓷器对门卖豆腐的老王说道。

    “我绝不会记错,就放在俺衣裳边上。”林木匠坚定地说。

    豆腐老王思忖片刻又说:“是啥样的?大伙儿都帮着找找,就这么大点儿地儿,它还能自己长脚走了不成?”

    “绿色的肥皂盒,浅黄金银花香皂,今儿才新买的,还没用过呢!”

    大哥和二哥怎么都想不到,那肥皂盒真的长了脚,自己躲到他们的衣裳里去了,更糟的是那盒子里放着的还是他们用荷叶包裹着的硫磺皂。实凭实据,任他们俩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二哥那个爆脾气,哪里受得了那般冤屈,当下也耍起了狠,脸红脖子粗地犟道:“不是我们拿的!说不是就不是!谁稀罕这破盒子!”说着,抓起那翠绿色的肥皂盒就往地上砸,好在那塑料盒子耐摔,像离了水的鱼儿似地在地上弹跳了一阵儿便躺平了。

    林木匠气得直跳脚,“我告诉你二虎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再怎么硬脖子跟我犟也没用!今儿这香皂你们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

    桥底下闹成了一锅粥,不知谁把母亲叫来了,一堆光膀子光腚子的大老爷们儿手忙脚乱地赶紧穿衣服。

    林木匠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与母亲听了,母亲转头问大哥:“你拿你叔的香皂了吗?”大哥摇头,她又问二哥,二哥眼里还布着红血丝,指着他们放衣服的地方,哽着嗓子道:“我跟大哥把东西放那儿就下河里了,听他说丢了香皂前,我们还在水里,压根儿就还没上来过。”

    母亲听完回头对林木匠说:“他叔儿,他俩都说没拿。”

    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林木匠自然不买账,“他俩说没就没呀?那这香皂盒为啥就跑他们衣裳堆里头去了?”

    “他俩不是说了吗?他们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干的。”母亲冷静地回答道。

    林木匠呲了一声说道:“大妹子,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他俩就俩毛头小子,说啥你都信呀?你凭啥这么笃定他们说的是实话?”

    “就凭他俩是我儿子!”母亲蓦地抬高了音量,声音大得连桥洞都震了一震。

    这件事就是个无头悬案,双方各有各的理,母亲的立场很明确:刘大碗虽然不在了,一块香皂她还买得起,大家伙儿几十年的老街坊,她送一块香皂给林木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偷窃的罪名俩孩子担不起,她这做娘的也绝不担!

    人群渐散,事件本该就此告一段落,却没料到大事儿还在后头。连接桥上桥下的是一条细长的弯道,天麻黑了,看不清路,母亲脚底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猝然摔倒后,一路沿着近两米高的河畔滚下去,掉进了河里。意外的是,第一时间跳下水,把母亲救上来的人竟是林木匠。

    事后,二哥带着一个金银花香皂到林木匠家里道谢,可二哥一再坚持林木匠的香皂真不是他跟大哥偷的,他想了很久,猜测也许是一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娘娘腔一样的家伙干的,可他确实也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林木匠回想了一下,说他当时好像是看到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在他的衣裳旁边停顿了一下。

    年纪大的人最不经摔,母亲那一跤眼瞧着并不严重,医师只开了些皮外伤药,让她先卧床休养几日,然而,一家人怎么都想不到,她那一卧便再也没起来。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母亲躺在凉床上,床头柜上放着高脚玻璃煤油灯,葫芦形的透明绿玻璃底座上有一个浮雕双喜字儿,灯芯是新剪的,盘在尿黄色的煤油里,像新泡的毒蛇酒。夜深了,有点儿风,橘黄色的火苗把屋里的一切都拉成了细长的黑影,黑影贴在爬满裂缝的墙上,瞅着就跟一幅立体画似的。

    自打母亲卧病在床,大哥跟二哥便轮流在床前守夜照顾。凌晨一点五十分,二哥起床来换大哥的班,大哥刚走,母亲突然醒了,精神异常的好。二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喝点儿粥,母亲摇头说她渴了,想喝口水,二哥忙打了半杯凉水,又从水壶里倒了点开水兑成温水,取出勺子喂她喝下几口。母亲喝完,轻轻地握着二哥的手说:“二虎呀!你大哥老实,娘担心他受人欺负,你以后要多帮着他点,知道不?”

    二哥点头说知道了。

    “老三跟十五都还小,你帮娘好好照顾他们,好不?”

    二哥这才听出来母亲是在交代后事,他愣了一下,红着眼眶说:“娘会好起来的。”

    母亲摇了摇头说:“娘要走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二哥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不跟人打架,就不会遭人陷害,娘就不会摔了。”

    母亲抬起手摸了摸二哥的头,微笑着说:“傻小子!跟你没关系,是娘老了,该是时候去陪你爹了。”

    二哥哭个不停,嘴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句话:“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母亲替二哥抹了泪,说道:“咱二虎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答应娘,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家!”

    二哥哭着答应了。

    母亲像是了了一桩心事,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声音骤然变得虚弱:“二虎呀!你爹来接我了!你去把你大哥他们都叫过来,娘走之前,想再看看他们。”

    二哥点了点头,抬起袖子抹干眼泪,转身去了。

    “瘸腿老头子啊!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儿就是收养了这仨儿子。”母亲看着二哥离去的背影,无比欣慰地说道。

    不明所以的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嘴里还打着哈欠。三个哥哥齐齐地站在床边,他们眼看着母亲眼中散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不到一分钟的光景,便只余下一个火星子大小的光点,末了,连火星子也灭了,母亲冲我们露出最后一笑,随即闭上了眼。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不管你信不信,一块香皂牵带走了一条人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