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糜芳就像是一只咸鱼,特别是成为江陵太守之后。
仗着主公“小舅子”的身份,莫说讨伐东吴,就是战场上,也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甚至,不夸张的说,比起过往的峥嵘岁月,他对重振糜氏一族一方巨贾的目标…更感兴趣。
这也是关羽看不上他的原因。
这人——俗!
可现在…
关羽看着他那因为“讨吴”而“望眼欲穿”的眼睛。
关羽突然发现这个糜芳也是有闪光点嘛!
别看他又土、又肥、又圆,可请命做先锋时的样子,还是很英武的。
——『这“讨吴”先锋,将来能用!可用!』
当即,关羽拍了拍他的后背。
“子方放心,这次虽不能讨伐东吴,但…关某向你保证,若有朝一日,我大军挥师东进,子方必是关某的先锋将军,这份功劳,谁也抢不走!”
讲到这儿,关羽似乎觉得还差点儿意思,连忙补充道:“还有,子方…关某今日就许诺给你,若你先锋军破了石头城,那东吴国主的私财、私库、田产,一应都是伱的…”
言及此处,关羽愈发的语重心长,“子方啊,你也知道我那儿子的性子,你方才也说愿赌服输了,从他手里讨回去这钱粮怕是不容易!”
“不过子方放宽心,这亏不让你白吃,就当是那孙权碧眼儿欠你的,有朝一日,真的打下石头城,那孙权碧眼儿的一切都是子方的!只要子方愿意,就是把那碧眼儿的妻妾统统纳了,关某也绝不阻拦!”
大家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关羽对糜芳自然也越发的亲切起来。
说到后面,已经是挚友、兄弟间的口吻了。
“云长…”
糜芳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长还能为我着想,方感激涕零,然…云长是看扁我糜芳了,我…我只要钱,女人什么的,只会花钱,还是…还是赠给云长那四公子吧,他有钱…他养得起!”
呃…
糜芳的话让关羽哑然了,他顿时有些目瞪口呆。
——『重财轻色!』
——『糜芳也是性情中人哪!』
这不聊不要紧,一聊之下,两人越发的投机…不知自觉间,两人竟有一种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的感觉。
甚至,马良都隔空嗅到了一股“暧昧”的味道。
他也是醉了…
此前,他几次致信诸葛孔明,其中就提到这江陵太守糜芳与关公是面和心不和,私下里对立着呢!
这样下去,对于荆州,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照理说,这是一个尾大不掉的难题。
可莫名的,因为一个赌盘,因为关麟那一掷千金的豪赌,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啊!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马良眼珠子转动,站出一步,当先提议道:“关公啊,良有个不情之请…”
“子方不是外人,但说无妨。”关羽扬手示意…
——『已经不是外人了么?』
马良微微一顿,继续道:“看到子方与关公如此和睦,良心里高兴,替你们高兴,也替主公高兴,此番…子方特地前来,虽提及那愿赌服输,可终归赔付的数目太过庞大,不妨…”
“关公带着子方去向云旗公子求求情,云旗公子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之人,多的没有…少的总是能免除一些呀!这也让子方心里多少好过一些。”
马良这话可说到糜芳的心坎儿里了。
他虽然不奢望能少给一些,但…终归还是盼着关公替他去求求情。
当然,在马良看来,关公的面子,云旗公子多少…还是会给一些的。
多了没有,免个几千斛,如此一来,糜芳岂不是对关公感激涕零,这份关系的纽带可不又加深了嘛?
关羽眼珠子转动,沉吟了片刻,方才吟出一个字:
——“善!”
其实,他心里也犯嘀咕,这小子会给他这个当爹的面子么?
应该会吧?
呃…会吗?
会不会,这小子大庭广众之下不给他这份面子,那他关公的脸…可就…
这越想,关羽竟越是心有余悸!
…
…
东吴,建业。
恢弘的吴侯宫殿,门口的仪仗吹起了号角,敲响鼓钟。
这是江东的某种仪式,用激昂、振奋的声音,引领那些死在逍遥津的英魂找到归家的路。
大臣们惶恐的肃立在朝堂上,俨然,大家都听说了那“张辽威震逍遥津”的消息…
所有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一些人昨夜都没睡好…
比起其它的公卿,为首的张昭与鲁肃,更是提前知道,这一次廷议的目的。
他俩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吕蒙看了蒋钦一眼,蒋钦则望向凌统。
却见哪怕是此刻的凌统,尤自怒目圆瞪,还在为他死去的那三百亲兵而愤恨不已。
整个朝堂上的气氛格外的沉寂且悲壮!
孙权缓步走到朝堂宝座上,许多文臣几日不见主公,发现他变得憔悴了许多,也更阴郁了许多。
“近来,我东吴接连出了几件大事,合肥一败、逍遥津又败,是我东吴之不幸,长沙、桂阳、零陵三郡,这到手的城郡,却又让了出去,甚至,如今道义都站在了刘玄德那边,借荆州一事从此彻底封存…”
孙权的话痛心疾首,讲到这里时,他加重了语调,“万幸,这一切祸端的源头,孤找到了,便是江陵城洪七公布下的那合肥赌约,今日召集诸位爱卿,便是要给诸卿一个交代,宣——诸葛子瑜!”
门口的宦官扯着尖锐的嗓子:“宣诸葛瑾上殿!”
诸葛瑾缓步走入朝堂,他的儿子诸葛恪也跟来了,却是站在门前,不能上前…
孙权看着诸葛瑾,眯了一下眼睛,面露复杂的表情,诸葛瑾深吸一口气,恭敬地向孙权跪下俯首叩拜:“臣诸葛瑾拜见吴侯,吴侯千秋无期。”
“平身。”
诸葛瑾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平视前方。
孙权开口了,言语间多出了几许冷冽,“你可知罪?”
“臣知罪!”诸葛瑾如同能读出孙权的心思,他展了展眉:“臣受‘洪七公’蛊惑,将此‘合肥赌约’报送于吴侯,这才有东吴的推波助澜,将消息散播于江东、荆州、益州…致使合肥整个南境约定成俗,更至使合肥一败后,长沙三郡再难讨要,借荆州一事也无从提及,臣有罪。”
此事虽东吴早已传开了,但听到诸葛瑾的话,还是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片轻微的唏嘘惊叹。
所有人带着惋惜之色望向诸葛瑾,这惋惜中难免会带出几分同情。
也有人齐刷刷的把目光望向诸葛恪,有一种说法,这合肥赌约,推波助澜,是诸葛恪提出来,告诉他父亲的。
而这本没什么,甚至就在昨夜“逍遥津”的战报传回前,众人依旧认为诸葛恪是奇才,他这一计是奇策!
那时候,人人提及诸葛恪,俱是“蓝田生玉”,毫不吝惜赞美之情。
可谁曾想…
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此番,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在诸葛恪身上。
而诸葛恪嘴角含着一丝讥讽的笑,无动于衷。
孙权朝左右使了个眼色,有宦官捧着那“合肥赌约”的“布告”在朝臣面前一一走过。
诸葛瑾也稍稍侧目看了一眼,那布告上的文字跃然眼中。
——“若东吴国主北伐汉贼,能夺下合肥一郡,荡寇将军关羽当履行‘湘水为界’之约,从此江夏、桂阳、长沙三郡归于江东;”
——“倘东吴国主不能夺下合肥,湘水为界之约就地废除,至此之后,荆州与东吴无干!特此布告荆州百姓。”
这些内容,让诸葛瑾眼眶微微一红,他立刻又抬起眼睛。
而孙权之所以再度拿出这“布告”,他的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要甩锅,将“十万大军丧胆还”、将“合肥十万送人头”这事儿彻底掀过去。
他孙权是东吴国主,他不能背上那“无能”的骂名…
可终究,这骂名需得有人去背啊!
——『诸葛子瑜,抱歉了!但,孤没有选择!』
心念于此,“砰”的一声,孙权拍案而起,他指向诸葛瑾。
“来人,将那东西带上来!”
孙权一声吩咐…
殿上卫士起身应诺,宫门敞开。
伴随着“啊啊啊——呃——”的奇怪叫声。
一只浑身黑漆漆的毛驴被领了上来,众人纷纷望向这毛驴,却见毛驴的头上贴着一张字条:
——此乃诸葛瑾!
这…
鲁肃惊慌的抬头看了孙权一眼,心里嘀咕着:『主公是要借羞辱诸葛子瑜,将逍遥津的败果彻底翻篇过去么?可…这对诸葛子瑜…太残忍了!』
当即,鲁肃只觉得脑中一晕,身子一闪…脚步一个踉跄,病弱的体躯险些栽倒。
诸葛瑾也吃了一惊,只是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孙权则是向望向那驴,他愤愤然的张口,朝那驴道:“诸葛子瑜,你可知道,你此番丧权辱国!”
诸葛瑾忙回道:“臣被宵小奸佞蛊惑,中了奸计,致使东吴蒙受损失,主公…臣…”
不等诸葛瑾把话说完…
孙权一摆手,“孤没有问你!”
他的眼珠子紧紧的盯着那头驴,那头写着“此乃诸葛瑾”的驴,孙权狠狠的道:“你没听到么?孤问的是这头诸葛子瑜!”
“咳咳…”
鲁肃剧烈的咳嗽起来,奇耻大辱…这于诸葛瑾无异于奇耻大辱啊!
满朝群臣俱是替诸葛瑾捏了把汗。
孙权扫视过一圈大臣,鲁肃、吕蒙、蒋琬、甘宁…还有那消气了许多的凌统,孙权威仪棣棣的走到那驴的面前,亲自牵起了这驴行至诸葛瑾身前。
“——臣死罪!”
诸葛瑾磕头如捣蒜…
孙权笑了,“卿何罪之有啊?罪在这头蠢驴,哈哈…孤想请卿牵着这头驴在大殿上绕上一圈如何?”
孙权是笑着开口的,可其中的锋芒,任凭谁都能听得出来。
“臣…臣遵旨。”诸葛瑾就是太“明哲”了,孙权想的,要做的,他全能看懂。
只是,这份屈辱,他诸葛氏一族的族人,何曾受到过?
诸葛瑾颤巍巍的抬手,就要去牵驴。
忍,他忍了!
他不得不忍!
就在这时。
“且慢…”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而起,众人寻声望去,说话的是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
只见诸葛恪跪地恳求道:“小子拜见吴侯,小子想替家父向吴侯求一只笔,在这驴的头上添得两个字!”
孙权扬手,示意道:“给他笔!”
他也好奇,这诸葛恪要添什么字。
诸葛恪接过笔,再三拜过孙权后,方才起身,顺着“此乃诸葛瑾”五个字往下又添了二字:
——“之驴!”
没错,正是“之驴”二字…
原本的五个字,现在变成了七个字——此乃诸葛瑾之驴!
此番妙笔生辉,一下子让所有公卿都笑了,那原本紧张、悚然的朝堂气氛宛若拔云见日一般。
“哈哈哈…此乃诸葛子瑜之驴,这字添的好啊!”
众人止不住的大笑,鲁肃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诸葛子瑜生了个好儿子!』
——『好一个添字得驴!』
此刻的诸葛恪拱手朝向父亲,“吴侯厚爱,赠父亲一头驴,父亲也的确当领此驴绕殿一周,以示主公对我诸葛家的厚爱!”
噢…噢…
诸葛瑾这才反应过来,“臣拜谢吴侯…”
“哈哈!”孙权的表情也由怒转喜,他止不住的笑道:“好一个诸葛瑾之驴,既如此,这驴就赐给你们诸葛家吧,圣人言‘见贤思齐’,诸葛子瑜千万要铭记,见此驴亦要好好的‘思虑自醒’一番哪!”
“臣牢记…”诸葛瑾连忙拱手。
就在这时。
——“啊呃——啊——啊呃——啊。”
不知道为何,这头驴突然兴奋了起来,叫个不停。
诸葛恪连忙道:“小子也替家父谢过吴侯,可…孩儿听闻,驴有三叫,方才上殿时,此驴‘啊啊啊——呃——’的叫声,那是求救之叫!”
诸葛恪竟真的在学驴叫…
叫声罢,他继续道:“除此之外,‘啊——呃——啊——呃’的叫声则是受惊之叫,此时的‘啊呃——啊——啊呃——啊’乃是驴子的求爱之叫!”
言及此处,诸葛恪挺直了胸脯。
“看来…我家这驴是想母驴想疯了,小子恳请吴侯允准我与父亲告退,既是吴侯赐驴,我与父亲当为这驴择一枚良配啊!”
此言一出,满座又是一阵大笑…
就连孙权也忍不住拨动了下他那紫色的胡须。
过了片刻,他依旧笑着道。
“准了!”
言及此处,他不忘望向诸葛瑾,“子瑜有子如此,也难怪‘蓝田出产美玉’,还真是让孤惊喜啊!”
就这样…暗藏杀机的廷议落下了帷幕。
这边厢,孙权心满意足,散朝后,他特地留下鲁肃商议如何善后这烂摊子。
那边厢,诸葛瑾与诸葛恪牵着驴走在回府的路上。
只不过,方才侃侃而谈的诸葛恪,此刻却是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像是一下子就变得阴郁了许多…
诸葛瑾几次问他话,回应的均是沉默。
终于,诸葛瑾脚步一顿,转过身,满是担忧的望向这“蓝天美玉”一般的儿子,“恪儿这是怎么了?”
诸葛恪咬着牙,其实,此刻的他后槽牙正在“咯咯”直响,他是恨的牙痒痒啊!
他抿着唇,踟蹰了许久,方才靠近父亲一步,压低声音问道。
——“如此东吴国主?毫无担当!”
——“父亲效忠于他…有…有意义么?”
此言一出,诸葛瑾一把捂住了诸葛恪的嘴巴…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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